“呼——”绮罗照着屋角的书架猛地一吹, 吹出来厚厚的一层灰, 将她呛得直咳嗽。迟悟瞧她一脸灰, 忍俊不禁,抬起袖子给她擦干净。
绮罗看见他那广袖上面描金画银的, 一边站着不动让他擦, 一边认真道:“小迟子, 我这脸经你这袖子一擦, 感觉都变得值钱多了。”
迟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要不我多擦几下?”
“啧, 才不要。多擦几下,那不是跟擦鞋似的了。”绮罗立马换上一脸嫌弃的表情,完全没想着, 自己把自己的脸形容成什么了。
绮罗兴致勃勃地往书架上一指:“小迟子,你看,这些就是我平时看的书了。”
“平心而论, 长生虽然将我关在这里,但也没有过分苛待。一餐三顿饭都有人送,隔一阵子还有人会给我送些书进来。要不然,我在这里怕是真的要无聊到疯掉了。”
迟悟将那小小的书架子上的书大略的扫了一遍,不禁眯眼笑道:“嗯,不错。有关修习法术的书都是崭新的,杂事话本子倒是都被翻得破破烂烂的了。看来,我们绮罗平时很是用功啊。”
绮罗一看之下, 可不就是如此, 连忙重重一咳:“也、也不是。我只是在看那些正经书的时候, 都……倍加爱护,所以一看之下都跟新的一样。”
“哦,原来如此。”迟悟一副恍然大悟地模样,一指一旁的石桌子,“的确是很爱护,都爱护到桌脚下面去了。”
绮罗:“……”你个棒槌!
“不会说话就别说话!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绮罗怒道,伸出双手将他往门外推去,两人笑着闹着一路出了锁妖塔。
-
两人一路经过了曲曲折折的甬道,来到了外面。
黄泉海里是一片巨大的虚无的空间,被捏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山谷的模样。周遭是嶙峋的山石和悬直的峭壁,一抬头便是能看到穹顶,颇有坐井观天之感。
八卦锁妖塔就悬浮在山谷的正中。
“空谷中间是一片虚空,这片区域里,万物皆可虚空漂浮。从那边的山崖上扔一块石头下去,石头会浮在空中,缓缓落下,好一阵才落到地面,可有意思了。”绮罗给迟悟介绍到。
“我小时候闲极无聊的时候就去那边玩,从那边的山崖蹦下来,等落下来了,再爬上去,再跳下来。有时候玩一天也不觉得累。”
“喏,你看,这些都是我雕刻的,怎么样!是不是特别的传神!”绮罗眉飞色舞指着山壁上一溜排歪七扭八的浮雕道。
“我一开始也刻不好,可后来刻着刻着就找到门路了。古话说的真是没错,什么事都是熟能生巧。”
迟悟静立在峭壁前,摸着下巴看着那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雕刻,面不改色地点头赞道:“好技艺。”
“啧,还是你识货。”绮罗乐得颠颠的,简直要飞起来,拉着他沿着峭壁上窄窄的石阶,登上了一片形似断崖的地方。
“你看,这是思过崖,是整个黄泉海里最高的地方了。黄泉海里没有日出日落,时时都像黄昏一样。尤其是站在这断崖上看下面,更有黄昏的感觉了,你说是不是。我以前常常在这里面壁。”
“面壁?”迟悟微微一顿,皱起眉头,“……你还时常要面壁么?”
“呃……也不是经常吧。长生每年偶尔会来两次,他每次来过之后,就让我到山崖上来面壁。你看!”绮罗一指一面墙上,那面墙壁上刻了一个人。
虽然那浮雕本身实在看不出来是个人,但上面几个狗爬的大字还是能认清的。
“狗儿子道长生。”
绮罗一撸袖子,一脚上去,正正好好踩在了那人像的鼻子上,一边踩一边骂:“道长生,狗儿子,敢给姑奶奶脸色看。啧啧啧啧啧,看把你能的你!”
迟悟:“……”
这算是身体力行地给他展示了一下,她以前是怎么在这里面壁思过的。
绮罗对这那人像折腾了好一会,把心里的不痛快都给纾解了。两个人就并肩坐到断崖边上。
迟悟盘起腿来,腰背微弓,看着远处,想看看这黄泉海里的边际在何处。绮罗则两条腿垂在崖边,轻轻地晃荡着。
这黄泉海里,真是安静啊。
安静到连一丝风也没有。
迟悟轻轻吸了一口气,微微侧身将绮罗的长发轻轻地握住:“我来替你梳头发吧。”
绮罗就微微侧过身来,任由着他捣鼓自己的头发,眼睛望向了很远的地方。
“这里其实也没那么不好,是不是?”绮罗轻声说道,“我以前常常坐在这里,就好像自己坐在落崖边看黄昏一样。”
“其实一个人也没那么孤独,可以有很多事情做。觉得无聊到心烦的时候,我就去擦锁妖塔里的一百零八盏长明灯,将每盏灯的灯座都擦得一尘不染的。灯擦得亮了,就爬到床上去看书了,看那些人间的话本子,妖魔鬼怪,公子佳人,什么都有。”
“要是在屋子里待的烦了,就跑出来,练练刀,打打坐,或者找一块干净的时候敲敲打打,刻出点什么来。这里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是每一块石头长什么样我都了如指掌,毕竟在这住了有七年了。
“要是还觉得无聊,我就爬到悬崖上来,从这跳下去,像落叶一样慢慢地飘到崖底,然后再爬上来玩一次。这么来来回回的,等我终于累了的时候,就会突然想起来——长明灯上怕是又落了灰了……那就又有事情做了。”
“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十二岁,小孩子家家的,在这呆了几天就待不下去了,满世界的乱转,放火,简直要把这里给闹翻。呆到小半个月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再待下去,一定会疯掉的,每天哭着嚷着求长生放我出去。那个时候,就连我自己也想不到,自己竟能在这里一待七年。”
“一个人的日子,其实也没那么难过,反倒让人觉得,长大远比想象中来的更容易。”
“……”
绮罗碎碎念着,把自己在这里所有的乐趣都说给迟悟听。她语气倒是轻快,没有什么自怨自艾的意思,可迟悟听得很难受。
她一个人,到底是怎样在这方寸之地独自生活了七年,一个人默默地学会长大的?
她不该这样的。
她本该无拘无束,像所有凡间的女孩子一样。会有人给她做新衣裳,关心她的冷暖,会有人给她梳头发,扎两条麻花辫,油光水滑。
但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这样的。
迟悟猛然将绮罗的身子扳过来,强迫她看着自己。
两人之间不过咫尺的距离,少年眼里面的光芒让绮罗心中重重一跳,将她猛地从回忆拉回了现实,忽然一个激灵。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害怕少年眼里的光,几乎是下意识地挣开他,心慌意乱地起身就走。迟悟却从后面追来,不依不饶,在她将要从小径逃走的前一瞬,将她摁在了墙上。
“我带你走。”
“不要你管。”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
绮罗几乎不用听也知道他想说什么,说罢就咬了咬牙,偏过了头去:“我都同你说了多少遍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可以解决。”
迟悟牙关微咬,眸子里的光微微地闪烁着。
“我知道你一诺千金,可你已经为了那个不知所谓的诺言失去了七年了,你这一生还有多少东西可以失去?我也知道你有能力可以解决这些问题,可那要花费你多少时间?为什么就不肯让我来帮你?你的生命……不该平白地浪费在这里。”
他将双臂撑在石壁上,将绮罗禁锢于方寸之间,神色间含着隐隐的痛意。
“绮罗,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来查清当年所有的事情,然后带你离开,好不好?你不知道……我真的有很多地方想带你去,有很多事情,想同你一起做。”
他盯着绮罗的眼睛,一字一顿。
“你就不想去逛逛华京的长盛街么?去喝茶,逗鸟,看画,听曲,早上天没亮就去一品斋前面排队,等着吃第一笼的热包子。”
“不想。”绮罗面无表情地道。
“你不想去草原上打猎?骑最快的马,架最好的弓,追飞的最高的大雁,和长天比高。”
“不想。”
“你不想去江南?坐漂亮的像画一样的船舫,看断桥,赏莲花,采最饱满的莲蓬,吃最新鲜的莲子。”
“不想。”
“那你也不想要我?”
“不……”绮罗一顿,抬头望向迟悟,少年眸光里尽是殷切。
绮罗像是有些恼了,微微一咬牙:“我不……唔……”
迟悟用食指抵住了她的嘴唇,定定地看着她,眼底眸光深沉,晦朔不明,咬牙道:“你给我,好好想一想。”
片刻后,他缓缓倾身,凑了过去。
绮罗大惊:这家伙一定是疯魔了!
本应该一把将他推开才是,绮罗脑子里也是这么想的,可鬼使神差地……她也什么也没做。她只是恍惚地,惊讶地向后退去,然后发现,自己早已经无路可退。
少年的手护着她的后脑,防止她磕上坚硬的岩石,吻了上来。
这个吻与片刻之前,那两个幼稚的、笨拙的吻都不一样。
不再是蜻蜓点水的试探,不再有进退两难的迟疑,少年干净利落的撬开她的牙关,单刀直入,然后攻城略地,竟让她一点还击之力也无。
唯有那一份温柔和小心,自始至终,未曾变过。
绮罗觉得一颗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可身体确实发软的。神志在清明和糊涂间游移,时而飘飘欲仙,时而沉溺深陷。
在这样的沦陷中,绮罗终于明白了,她为何总是想躲避少年的目光。
因为她怕她也经受不住诱惑。
那灼灼的目光里,明明白白许给她的“自由”二字,她太向往了。
她一直不想把迟悟拖进她一团糟的人生里。他是天下最风流俊朗的少年,他本该有他的人生得意,本该有他的前程似锦。
可这一刻,糊里糊涂地,她忽然想到:放纵一次又如何?任性一次又如何?
她本来就是个魔头,罪行累累,罄竹难书,再拖累一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放下了所有的顾虑,绮罗慢慢地踮起脚尖,闭上了双眼,笨拙地试着回应着。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先是环住了少年的腰身,然后沿着背脊线一寸一寸向上抚去。
方才红豆的甜糯和糯米的纯香还未淡去,梅子的酸涩和茶叶的清苦历久弥新。诸般滋味,在唇齿舌尖爆裂,翻滚,摩挲,回味。温热的呼吸彼此交错纠缠。
寂灭的幽谷,无风的山崖。
他们在黄昏里接吻。
-
绮罗迷迷糊糊地,回应的很是笨拙,脚下的步子踉跄,不知要将少年带到哪里去。不知不觉间两人已到了崖边,仍然毫不在意,脚下一空,相拥着跌了下去。
以往她一个人从这里跃下来的时候,总是仰面朝天,她喜欢在漂浮着下落的过程中,面对着黄泉海里虚假的穹顶发呆。
可现在,她不是一个人了。
有人陪她一起跳下,有人将她护在怀里。
那一瞬间,绮罗心里异常清明:“我答允你了。”
她把头埋在迟悟胸口,轻声说道,“我允许你,陪我一起,堕入地狱。”
少年低回的笑声从头顶传来:“……求之不得。”
※※※※※※※※※※※※※※※※※※※※
今日份更新!以及,他们俩终于确定关系了……吧!
没错!老母亲留下了欣慰的泪水o(╥﹏╥)o
七十七章!终于写到了!嘤……
绮罗: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不想听别人说话就堵别人的嘴。
迟悟:我分明已经在方式方法上有了本质的进步。(嘻)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