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贞凭着记忆一路回到正宫皇后的寝宫伏文殿,她站在门口,浑身湿漉漉地滴水。
她在刚才把画扇摁到水里溺死了,她也不晓得自己那一刻是不是成心的,她只知道面前的人要杀了自己,真正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地步。再不反抗,便真的没有未来了,怕要去阴司里报到去了。
人在生命危急的当口会逼生出无限潜能,短暂的挣扎后画贞在水里一路沉下去...沉下去......奇怪的是脑海里却分外清明,她不想就这么死在水底,不知是哪里生出了力量,她蹬着腿慢慢地一点点儿竟然浮了起来。
这块水域并不深,也许过了许久,也许只是一小会儿,她就浮出了水面,手一伸就趴到了河堤边。
紧随而来的是画扇听见声响转身向她跑来。
画贞才发现自己已经偏离了原先落水的位置,她定定地看着姐姐,电光火石间画扇适才推她入水的画面涌入脑海。她此刻的表情告诉她姐姐不是失手,她是故意的,她想要她死。
那些气恼的念头都没有占据画贞的思维,她只是凭着意识拼命爬上了岸,画扇过来了,画贞按住她的头把她摁进了水里,好像要用尽全身力气那样踢打着她。直到画扇反复扑腾之后没有了动静,她才知道自己解脱了,姐姐也解脱了。
“娘娘,您的衣裳怎的全湿了?!”门里小宫女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截断了画贞的回想。
她摆了摆手回房,吩咐自己要立即沐浴更衣,然后把画扇死之前穿的那件衣裳用剪子剪碎了扔在一边。
殿中伺候的宫人大气也不敢出,因往日里皇后便是这样一副古怪阴狠的模样,主子做什么,奴婢都不敢好奇。
画贞信手在宫女捧着的几件裙衫里挑了条月白色的裙子,穿衣的风格顿时雅致如兰,她坐在梳妆镜前翻看画扇的首饰匣子,精致的一层层小抽屉,簪子宝石梳蓖琳琅满目。
头发逐渐干了,有宫女上前来要为皇后盘发,到了这个时候画贞才终于发现自己为什么觉得哪里不对劲了,她捏着象牙梳回身,视线在殿中扫了扫,启唇问:“香瓜去了哪里,这半日了,怎么不见?”
那要为她梳头的宫女是画扇的心腹,她低声在皇后耳边嘀咕了几句,画贞猛地站了起来,头发也来不及梳便叫人将香瓜放了,请太医来为她看伤势。
好容易忙活完了,确定香瓜无大碍画贞才重新回到殿中落座。她看着自己隐隐发颤的双手,并不觉得自己溺死姐姐有哪里不对。画扇早已不是当年的姐姐了,长期的异国生活让她对至亲的人也毫无信赖可言,她做的一切都是在伤害别人的基础上满足自己。
画贞手指握紧袖入袖拢之中,斜阳透过落地罩的梅花格子纹路栖息在她一双绣鞋边,她拿脚踩了踩这片斑驳的影子,难过地抚着心口顺气。
许是太疲惫了,她不知不觉歪着脑袋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暮色四合,廊下的黄鹂唧唧喳喳似在吟唱。
画贞走到窗前看宫人们忙碌的身影,近前的灯笼被取了下来,点上之后重又挂上去。微微弱弱的一点光亮,很像是睡梦里朦胧缠绵的幻象。
她垫着脚往含凉殿张望,然而宫阙深深,她根本不能看到他。
画贞拧着眉想了又想,她觉得画扇同阮苏行应当是有过夫妻之实的,既然画扇不是处子之身,那自己倘若不是,便不打紧了。不过......她不愿意叫他以为她是别人,更何况,阮苏行原也不是靠面貌来区分她和姐姐。
到底怎么办才好呢,她陷入了纠结之中,头抵着窗棱左左右右地磨蹭。
身后有人行礼,“娘娘,才瞧见含凉殿内有医官进出,连太后都惊动了,这会子才走不久。”
“医官好端端去含凉殿做甚么?”画贞思忖着,不确定地道:“陛下是病了么?”
平白在未确定的时候讲皇帝病了,这样的话也只皇后能毫无顾忌脱口而出了。那宫女摇摇头,又立马点了点,并不敢接话。
画贞挥挥手叫退下,开始坐立不安,她匆匆地跑到铜镜前抿了抿头发,提起裙角便往含凉殿跑去,也不许宫人跟随。
半路上遇着陆贵妃,她看起来悻悻的,觑了画贞一眼福了福身才道:“娘娘还是就此止步罢,陛下不见人。”言下之意,去了也是白搭,连装样子也不必了。
画贞哪里会理睬她的话,她气喘吁吁在含凉殿高远的朱门外停下来,门上上值的打眼一瞧,吓得“咚”地跪倒在地,“皇后娘娘来了!”
“陛下怎么了?本宫要进去——”她看起来特别横,柳眉倒竖,闭着眼睛就要闯进去的架势,那内侍又不敢碰她,只能连连磕头告饶,“娘娘恕罪,娘娘恕罪!陛下先前不准任何人打搅他,娘娘还是移驾回宫为上......”
画贞也知道自己目下的身份,虽说是皇后,但陛下不让进,她是天王老子也没辙。
锐气受了挫,她只好说:“听闻太后娘娘刚儿进去了......”那内侍一抖,她继续道:“本宫也不叫你为难,你起来,你只告诉我,里头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了本宫,本宫立时便离开。”
小内侍想起里头的情形更是抖如筛糠,但为了请走眼前这尊大佛,他只好道:“奴婢知道的也不切实...先是大总管着人抬着个担架火急火燎进了殿里,一路上滴滴答答全是水,我们正奇呢,没多时就听见陛下在殿中摔东西,一件一件地摔......”
听到担架画贞的脸就白了,一路上滴滴答答全是水,还能是什么——
“实在动静太大,再后来太后她老人家也惊动了,”内侍说着,心有余悸的模样,“陛下连太后娘娘也不叫进,扔出个大瓷盆出来,险些儿砸在太后的脑门上,亏得左右护卫及时......”
“请太医是怎么回事?”画贞猜度阮苏行是以为自己死了,他那个病症易暴躁,摔东西倒反而不足为奇。
内侍低着头回道:“陛下想是、想是伤了自己的手,掷出来的瓷片儿上血淋淋的,太后娘娘方命太医们过来。”
太后都进不去,太医们更不可能了,画贞往里边看,依稀能看见跪在丹陛下的太医们。至于太后,她追问了几句,才知道太后一早便晕厥了过去,叫人抬回寝宫了,醒来后也不曾再过来,这会子由漱王陪着。
一团乱。
画贞捏着手在原地打转转,那内侍心惊肉跳地一直看着她,就怕皇后娘娘擅自进去。
她果然不负他的“期望”,画贞趁这内侍不备,脚下连跑两步蹿了进去,什么一国之母的威仪她是顾不得了。
含凉殿她熟悉,前些日子一直在这儿当值,太医们乌鸦鸦埋首跪着,她挺直腰杆上丹陛,绕了几绕来在寝殿门首。
张全忠及一干御前人等眉头个个蹙着侍立在殿外,瞧着死气沉沉。
皇后的出现叫人眼前一亮,这亮却不是惊喜,张全忠唯恐皇后愈发刺激了皇上,急道:“皇后娘娘这会子就别来裹乱了!”
画贞有点儿生气,并不搭理他,她继续往前走,张全忠伸臂来拦,“皇后娘娘这是存心要惹陛下不悦么,别怪老奴没提醒娘娘,这一下子要是进去,看了什么听了什么,可是娘娘自找的,所谓覆水难收,娘娘确定要一意孤行?”
他们这里僵持着,门上人来报,说是何淑妃也在门外,死活不肯走,等闲也不是个好应付的,张全忠看向皇后,“娘娘在此稍后,老奴去去就来。”
“去,你去罢。”她面色平顺看着自己脚面,“本宫就在这里等着公公回来,哪儿也不去。”
张全忠将信将疑,快步走了,留下御前一干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看,都低下了头,谁也不敢像张公公那样和皇后“叫板”。
画贞往寝殿里探看,门首边尽是残碎的瓷片,断裂的花木的梗叶,她攒了眉,像失去重心的人轻飘飘地进去了。想到阮苏行以为她死了,在里面伤心难过,她也觉得不好过。
门前几人自知根本叫不住皇后,俱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装聋作哑地不说话。
一阵风吹过,撩起腮边的碎发,画贞痒痒的,伸手挠了挠。
她忽而在指尖的余光里看见被水泡得惨白的一张人面,整个人登时犹如被定住,半点动弹不得,从后脖子里开始浑身发凉。
画扇的尸体被平放在氆氌毯上,她浑身湿答答的,洇得毯面一大片颜色发深。她还穿着画贞自己之前穿着的衣裳,嘴唇微开,双眸紧闭......
阮苏行就站在边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他指尖“滴滴”地向下滴血,也不知道先前是怎样弄伤了自己。
画贞强自镇定下来,轻手轻脚地靠近他,本以为他会立时发现她的,可阮苏行却像呆了一样,只是看着那具尸体,对着她的侧面眼睫低垂,满面的阴郁难疏。
她扯出雪白的帕子蹲下.身,对着他流血的手指比了比,轻柔小心地一圈一围绕上去,“都出血了,太医都在外面候着,怎么不包扎呢......”
他仿佛才发现她,黑魆魆的眼瞳动了动,画贞站起身来,她穿的是皇后的行头,凤钗在微光下也能光辉灿耀,玉雪一般的皮肤光洁无瑕。
见他终于看向自己,画贞经不住会心一笑。
正是这一笑,却不知惹着了他什么,阮苏行猝的恶狠狠地望住她,启唇道:“如此你便开心了?”
画贞瞳孔微微放大,让她讶然的是他居然认不出自己,还是说,他确实在问自己。她抿起唇,在他吃人一般的可怕眼神下摇了摇头,惧怕地向后退。
“你怎么了......?”这句问出口,又停了下来。
阮苏行极力压制着自己,他抬手点了点门口的方向,“滚出去。”
画贞不相信他会这么对自己说话,她咬了咬下唇,迎过去紧紧抱住他的腰,仰面道:“是我啊,我是画贞,你不认得我了吗?”
“到了这个时候,还要装么。”他双目赤红看着她,那眼神却又仿佛是无情无绪的,“有宫人看见你午后去过太液池左近,你有没有?”
“我、我是去过,但是——”
他打断了她,看了眼地上躺着的没有丝毫声息的人,寒声道:“你杀了她。”
这回画贞没有说话,她怔了怔神,画扇死白的面孔恍惚间就这样嵌进了脑海里,怎么也挥之不去,她忽然不知所措地解释,“我不是成心的,当时...当时是她先要害我,我如果不反抗,我......”
“死的怎么不是你?”他面上毫无表情,身体却轻轻颤动着。
一言一行都化作利刃刺进她的心脏,画贞闭了闭眼,艰难地道:“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话,我会很难过,心里好闷好闷。”
她不明白他怎么认不出自己来了,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他不是说过,他能闻见她的味道么?这个味道呢,它消失了么?
画贞松开阮苏行,她退开一步打量,却没有在他身上看见那只他常年随身佩戴的香囊,正要问,喉间却骤然一紧,脖子被阮苏行狠狠扼住——
他五指一寸寸收紧,画贞使劲去掰他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越来越难以呼吸,她觉得自己一定是身在梦中。
这是最可怕的梦境,心也痛,身体也痛,痛成这般,心如刀绞,却还是不能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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