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面色不虞地坐在正殿首座,她的儿子,当今圣上正面无表情地站在殿中央向自己行礼。
“母后。”他淡淡地唤了一声。
太后对儿子的突然造访所为何事心知肚明,她不是一个难缠的人,只要她认为一桩事可以结束了,是不会死拖着不罢手的。
然而此番梨国质子的事非同小可。更可怕的是,德阳公主已然不在自己的控制范围内了,儿子却来要人。
“你我是母子,母亲会诓骗自己的儿子不成?”太后向殿中扫了一眼,众人便都垂首半退着步子却行而出,殿中安静如深夜,呼吸都是小小的,微弱的,胆战心惊的。
“你搜遍了整座哀家的寝宫,弄了个底朝天,如何?”太后明显不悦,拨弄着斑斓的指套哼笑道:“你甚么也找不见,所以你疑心是哀家将她藏了起来。陛下既然视她为心肝宝贝,哀家觑着你的面子也万不会薄待了她。”
她顿了顿,迎上他颇为锐利的双眸,“哀家问心无愧,是这德阳丫头自己跑了,她倒是厉害,两日不吃不喝也......”
太后急忙停口,脸色像南方夏日雷阵雨前的天空,说翻脸就翻脸。
阮苏行渐渐地抬眸,声音里淬满了冰碴子一般几乎是质问的口吻,“母后再说一遍,两日不吃不喝是甚么。母后,您两日不曾给德阳吃东西?”
太后莫名心虚,轻咳一声转过头。
能坐到如今这个位子上,说句不好听的,一路风风雨雨过来,从她手上流走过多少条人命,该死的,不该死的,早已数不清。
她这半辈子,甚么没做过?又有甚么不敢做。
只要威胁到国家威胁到儿子的利益,莫说是一个德阳,便是十个,百个,她也会用自己的方式消除这样的人,消除这样的人带来的威胁。
意识到儿子情绪的起伏,太后敲了敲桌子,忽然万分严肃地说道:“这桩事上,你扪心自问哀家有没有做错。换做是旁人,陛下还会跑到哀家跟前同哀家这么吹胡子瞪眼睛么?你比哀家更清楚这位德阳公主的来头,梨国派她来的目的。是,她生得俊,讨了你喜欢了,可是这世界上便只有她一个人有副好皮相了不成?你听母亲的话,不要被一时的情爱蒙蔽了双眼,你忘记她,来日哀家为你物色更好的——”
“砰!”
太后的话没有机会说完,殿中半人高的耸肩美人瓶便叫阮苏行一脚踹翻了,他冷着脸踅身离去,她吓了一跳,仿佛被碎裂的瓷片渣子溅到了一般气得直哆嗦。
“回来!”
在外头等待的张全忠听见太后愤怒声音的同时,是陛下风一般走出来的身影。
陛下看上去冷硬得不近人情,面挂寒霜,走过的地方似乎都会变成一片冰天雪地。可是细看,他的眼眶是干涩凛然的,张全忠突然觉得,他此刻只是个在母亲跟前受伤的孩子,需要一个出口。
周围刮起风来,天上大片结群的云缓缓飘动。
“张全忠。”阮苏行抬头望着苍穹,风吹起他的袍子,猎猎的响。
“陛下。”张全忠微微低下头,默了一会子,没有等到任何吩咐,他忖了忖,试探地道:“陛下...可是要找德阳公主?”
他闻言,冷硬的眉眼有了松动,雪后初融的湖面一般,他鲜少有这样的时候,像个孩子喃喃问张全忠,“她欺骗朕,她对朕的喜欢远没有朕对她的那么多。朕应该坚持么?”
......
漱王的马车快要到西华门,从这里出宫所经过的排查是最少的,何况漱王是王爷,今上的亲弟弟,很多时候,律法规矩在他身上是不起效用的,他的马车平常可以直接出宫门。
漱王道:“本王适才说的你都听清了?”
画贞面色惊疑不定,他的话太难消化,她一直知道姐姐知道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她来之前姐姐来不及告诉她的有太多太多,然而,她从来从来都没有想过,这其中会包含阮苏行的身世。
他的身世——
如果真是那一日姐姐同漱王一道不意中听见的,怪道后来阮苏行会针对画扇,换做是自己,她可能会做得更狠,不是要她双目失明而已......
“你是不是在想,我因何要告诉你这些?”漱王整了整袖子,背脊挺直得像是一棵松柏,“没有人甘于屈居人下,你亦是皇族出身,想必能够体会我的心情。”
画贞没有说话,他说错了,她不能体悟。她生来不是个男子,否则,在阿耶宾天后不会是皇叔掌权。既然身为女子,她纵时有雄心壮志,格局却是小巧玲珑的。
“我这样帮助你,是希望你记得我今日这份恩情。”漱王也算得磊落,他对她挤了挤眉,“明人不说暗话,我皇兄的真实身份,不宜由我这个做弟弟的宣扬出去。你们梨国却不同了,只要阮苏行的身份曝光,他便不能坐稳宣政殿那把龙椅,本王,方是天命所归。”
画贞手脚发凉,她眼神飘飘忽忽的,“宣扬出...阮苏行的真实身世,这是王爷要我付的报酬么?”
漱王侧首看她,笑得意味深长,“可以这么理解。”他撩开窗帘往外眺望,“这于你们梨国是有利的,只要本王登基继位,我可以答应你十年之内姜国不同梨国刀兵相见。如何?”
“王爷打得一手好算盘。”画贞扬了扬唇,漆黑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动,“没有战争,百姓方能安居乐业,不得不承认,王爷的允诺确实很吸引人。”
漱王眼角轻轻一跳,他听她像是话里有话似的,“啧”了声道:“你对我兄长,并无儿女之情罢?我看你,是用看待你姐姐的眼光。”
画贞和他狐疑的眸光对视,她是坦然的,小小的鼻子皱了皱,“别这么看着我,我也不知道。”漱王眼里掠过一丝寒光,利刃般一闪而逝,他笑了,“阮苏行是我母后同一个僧人偷情生下的孽种,公主金枝玉叶的身份,竟会喜欢这样的人么。”
车厢小小的空间,此刻空气恍若全部都被凝结,她捂嘴笑起来,像朵乱颤的花儿,“开个玩笑而已,你倒是当真了不成?阮苏行从来都不是我来姜国的目的,如今又听闻他这般不堪的身份,我怎么会倾慕于他,敢是疯了?”
马车停了下来,从里间传出男子低沉的笑声。
金吾卫依例上前,且今儿情况有所不同,他扬声道:“车中何人?陛下有令,今日任何出宫的,不管是哪处当值,都要下车检验。”
车内漱王沉下了脸,他给画贞使了个眼色,意为自己先下去,画贞心里却七上八下的,她手心沁出了汗,浑身紧绷。
可是不等漱王下车,车帘子蓦地叫外头人挑了起来,几乎是光涌进来的一霎那,漱王附身压在了画贞身上,他遮住了她的脸,转头不悦地看向擅自撩开车帘的金吾卫,“活腻味了?”
那一厢金吾卫如何不识得漱王,其实打马车一出现在视野里便认出了,可是今日情况特殊,上头递话下来,龙颜震怒,他们务必仔细当差,不可将梨国派来的细作放出宫去。
领头的人歉意地笑了笑,目光却往漱王臂间女子的脸上钻,只是她被遮得太过严实,借他们一万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叫王爷让开来给他们瞧上一瞧。
想来,那梨国的女细作断然不会手眼通天,同漱王扯上干系的。
“放行!”领头的人说道,其余众人便都点头哈腰地让开了路。
车厢里重归寂静,画贞觉得甚是惊险,还未从刚才的动荡里回过神,她想得更多的,是意外。意外阮苏行在知悉她逃走后还要抓住自己,难道他和他的母后一样,他们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么。她真的没有害他的心思,一丝一毫也没有。
可以的话,哪怕只做个侍女,她希望天天都能够看见他。就在方才,漱王说出那一切的时候,她才惊觉阮苏行那怪异且阴晴不定的性子是怎样来的。
他心里一定不好受,毕竟他是那么一个要强的,自负的,不可一世的男人。
身世却成为避不开的污点。
她不会瞧不起他蔑视他,她知道内情后,反而更加想要陪着他,逗他高兴。他也不过二十出头,为什么每日里板着脸呢,太辛苦了。
“公主身上真香......”漱王忽然道,微微眯起的眸子同阮苏行有几分相像。
画贞看着他,眼眶不期然就湿润了,但是她很快清醒过来,抬手推拒漱王,漱王却压得更紧,他状似好奇地问道:“怎么哭了?终于离开宫廷了,公主太高兴了么?”
“放手!”她抬脚蹬他,漱王这才松开对她的钳制。
他也不晓得那一瞬间为什么不愿意放手,只要想到这是哥哥喜欢的女人,而他压着她,他就莫名的亢奋。他心仪的女子是哥哥的贵妃,哥哥心仪的女子在自己身.下,这不是很公平的么。
画贞对这个男人不放心起来,她面色煞白地缩在角落里,过了半晌,估摸着马车已经距离皇宫有一程子距离了,才轻声道:“可以了,王爷可以放我下去了。”
漱王好像才想起来有这回事似的,他叫停了车,画贞“蹭”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
“别急啊!”
他拉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她匆忙回头,听见他道:“那么我们算是说好了,阮苏行的身世,就拜托你了。”对立的两国立场,漱王不认为德阳公主会对自己身份不堪的兄长产生任何情愫,她没有理由不与自己合作的。
“好。”画贞抽出自己的手,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马车扬起肉眼可见的灰尘,像一阵烟雾,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就在眼前消弭无踪。就像她无疾而终的爱情。
她站在坊间,听见白日的喧嚣声,这些声音都让她感怀。
原来她还是挺喜欢姜国的。对这个国家有了好感,大抵只因倾心于统治它的君主。
阮苏行,不会再见了罢。
“郎...公主!”身后冷不丁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画贞回过头,却是未央。他看上去消瘦了许多,往日的沉稳尽失,急切地道:“公主无事真是太好了,太子殿下这几日茶饭不思,今日若是再没有你的消息,他便要修书一封回去,怕要直接发兵了——”
画贞倒吸一口凉气,努力弯出一个大大的笑靥出来,“我怎么会有事?发兵做什么,弄的民不聊生,开战便开战,却要用我做幌子么。”
未央的视线在她苍白的脸上寻睃,没有点破,只是道:“万幸,回来了就好。”
画贞一去宫廷就几日毫无音信,太子自然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亦是有些许悔意的,也许,并不该叫她去冒险。她毕竟还小,还是个孩子,偷取虎符这般重大的事交给她,实在是一场赌博。
赢了便得虎符,输了,失去她。
这几日的焦虑等待磨光了太子对画贞取回虎符一事所有的躁意,因此上,当画贞心里发毛出现在哥哥跟前时,等到的不是他的诘问,她琢磨了一肚子的腹稿也无处发挥。
司允把妹妹揽进怀里,在她头顶心揉了揉,心有余悸地道:“是哥哥的不是,放任你去做那样的事,今后再也不会了。”他安抚她的情绪,像她小时候那样哄她,“不怕不怕,都过去了。等回了梨国,哥哥抽出一日空闲,带你出去踏青。”
“我不害怕,我没事的......”
踏青已经不是她这个年纪会兴奋的事了,不过画贞觉到温暖,至少还有哥哥疼爱自己。然而想到就要离开,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出来。
她不晓得虎符的后续是怎么样,只知道在自己安然无恙出现之后,哥哥再也没有在她面前提及过此事,仿佛她从来到姜国,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而这个错误之中的大大小小的错中错,并不打紧。
回到梨国是在半个月后,除却途中的路程,光是顺利离开姜国就花了好大一番工夫。
哥哥告诉她,姜国皇帝在各州府县缉拿她,她只要一露面,便没有活路了。
画贞不是很相信,可是哥哥没有道理骗自己,她只好假装不在意,心情却一日比一日郁闷,人也日渐消瘦下来。发生的事,出现在生命中的人,不是一句忘记就可以从记忆里抹干净的。
她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突然想起阮苏行,他站在船头,乌黑的发,清晨的太液池的风带着凉爽潮湿的清新气息。
如同他这个人,她想轻轻地拥抱他。
宫廷里举办的宴会画贞不再像从前那样热衷了,她蹲在廊庑的台阶上呆呆看天上的云,天上的云须臾就会变作她脑海里那个影像。
晚间,她盘腿坐在矮几前,看着满桌的佳肴却毫无胃口,哥哥答应的春游踏青也是骗人。
她忍不住想,自己约莫是患上了相思病,因为她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致。
可是没法子,记挂的人,在远在千里之外的千里之外,他在另一个国度。两国随时都会开战,她的叔父和兄长,镇日都想着怎么弄死他。
正在惶惶不安间,画贞放下箸儿,鬓间的金步摇却突然滑落掉在了地板上。
“咦.....”
捡起步摇的人却不是她,画贞抬眸,惊恐万状不知自己该做何表情——画扇的出现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她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倾身把步摇插.进她发间。
“怎么了,认不出姐姐了么?”她在她对座坐下,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孔,完全迥异的表情。
画扇双手托腮俏皮地看着目瞪口呆的画贞,她的眼睛居然好了,明亮而清晰,画扇比了个“二”的手势,“甚么也不要问,眼下我有两个消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贞儿想先听哪一个?”
画贞的反应木讷极了,直盯了姐姐一眨不眨地瞅了好一时,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姐姐没有死,她真的还活着...!
“你去哪里了,做什么不早点来见我?”她忘情地哭了起来,像头受伤的小兽一头扑进她怀里,呜呜咽咽不休,“好奇怪,好像在做梦,我真的不是在做梦么?”
“你没有做梦。”画扇的表情无波无澜,她轻拍她的脊背,眼神里却闪现出若有若无的怨毒。
她轻声道:“我去过陈国了,只是遇见了一桩伤心事,不提也罢。”这般轻描淡写,画贞好奇,但她没来得及追问画扇便接着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贞儿要听哪一个。”
画贞擦擦眼泪,眼睫上还挂着水珠,其实在现今的她看来,除了再见到阮苏行,真的没有任何事可以称作为好事了。
不过她仍然捧场似的弯唇道:“我要听好消息。”
画扇笑了,这笑容竟然有丝妖冶的妩媚,“我才回来路过太子书房,听见皇叔和哥哥又在争吵。”她给自己斟茶,抬起杯盏喝了一小口,红色的唇印留在杯沿,“我不小心听见他们的谈话,原来......姜国派了和亲使臣前来。”
姜国——
画贞睁大了眼睛,微微颤抖的睫毛投下密密匝匝的剪影。
画扇放下杯盏,笑得意味不明,仿佛高兴,仿佛忧伤,她蹙起眉头慢慢说道:“我听见皇叔同意了此事,可是贞儿,太子哥哥主张,让我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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