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第34节

陈拓抬头,看了看推车两头憋笑的护士,虽然不好意思,可老婆是自己的,当然还得自己哄,他重新低下头,伏在杨妮儿耳边,诚心诚意道:“老婆我爱你。”
……………………
这边陈拓低调重归商界,澳门回归前夜喜得贵子,那边却在同一天里,陈建词在“高鹏集团”的办公室里被破门而入的纪检委合并检察官强行带走。
陈建词要求他们出示证件,不过是拖延时间,可惜蒋建志已经入土多时,没人再可以护他。
他被带进拘留所,负责拿他口供的检察官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还特意提了一嘴,说是这间审查室寻常人坐不得,上一回坐在这里的还是你亲大哥,陈建民。
陈建词眼神空洞,并不被他的战术所左右,审讯者和被审讯者之间就是一场博弈,一场精神和□□的博弈。
那名检察官看下马威不起作用,便又讪笑着将他一军,“不过我听说啊,亲大哥也不能算是最亲,一奶同胞真正只得了这字面意思。”
陈建词到底才三十四岁,之前从未被陈高鹏列入接班人的考量,即便是陈拓,也被陈高鹏常年拿来当作陈建民的假想敌,练习彼此的心机和手段,只有陈建词,因着年纪小,几乎好似被放养在外头的天启帝朱由校,野蛮生长,没人管得着。
陈建词听了这话,果然便怒了,他自从知道了他和蒋建志之间的真相,便将这视为自己的莫大忌讳,他自以为人不知鬼不觉,谁知道今天一个陌生的检察官竟然也仿佛知道全部内情似的对自己直言不讳,陈建词内心震荡,这牵一发而动全身,审讯桌的两端,犹如战场,大家排兵布阵,只是陈建词作为堂堂陈家三少爷,竟然如此不堪一击,检察官自己也颇有些诧异。
陈建词几乎拍桌而起,问他哪里听来得坊间胡诌,检察官笑笑,一脸的云淡风轻,“三少爷莫急,我说得是陈拓陈二少爷。”
陈建词被噎住,竟然还细细回想了一番方才的话,明明说得是“一奶同胞”这四个字,怎么转脸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可是一鼓作气再而衰,脾气是无论如何再发作不起来了,陈建词颓然坐下,心里却明明白白地知道,今天是无论如何都讨不了好去了。
审讯一直持续到后半夜,陈建词终于搞明白他为什么会被弄进这里,原来陈建民在狱中知道了外面的事情,竟然反咬集团公司账务有问题,说得言之凿凿,又恰逢九九年反。腐行动,所以检查组脱离地方办案机构,直接将陈建词逮进了拘留所。
陈建词刚刚接手“高鹏集团”,公司到底有没有问题,其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只是他作为最大股东及法人,将他逮进来是规定流程,检察官告知他将要被扣留四十八小时,并向他出示了搜查令:明天开始,“高鹏集团”将要停止营业,配合检查组的全面检查。
陈建词颓然,两个肩膀都耸下去,其实走到今天这一步,他颇有些被赶鸭子上架的困惑,检察官开门离开,陪伴他的是满室孤寂,一盏布满灰尘的白炽灯,在头上晃动,不知从哪里透进来的寒风,冻得他双腿发麻,他突然想念起陈高鹏来,可是不过一个转念,也了然自己同这个人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占在他家里三十余年,又谋夺了他的家产,或许他在天有灵,从坟里跳起来要同他拼命也不一定。
陈建词靠着椅背,迷迷糊糊睡过去,第二天天亮,有人敲门,他不知道警察局里还有谁会这么有礼貌,结果推门进来的竟然是王思丽。
他迫切需要知道外面的消息,可是刚张嘴就被王思丽阻止,她告诉他,“陈总,这里有监听设备,我知道您想问什么,公司一切都好,我们正大光明开门做生意,不怕奸人诬告。”
陈建词低下头,再也没有说话的兴致,听着王思丽汇报公司被拖走的文件和电脑,脑中只浮现出小时候陈高鹏曾经教导过他们的话。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兄弟不和,大祸将至。”
第81章 爱与恨的较量(八)……
王思丽从看守所出来, 王思海就等在外面,兄妹两个对视一眼,都不说话, 彼此心照不宣。
王思丽上了王思海的车, 王思海自从陈建民坐牢以后, 靠着自己手上的几个小产业,勉强维持之前的生活水平, 他倒也看得开, 觉得妹妹算是飞黄腾达了,总会捞他一把。
兄妹两个在车上静坐了会儿,谁也没料到情况如此生变, 一时也有些无措, 王思海有些担心,问自己妹妹。
“你说,陈建词这次, 会不会有事?”
王思丽也是一筹莫展, 她皱着眉,只觉得棘手,“要看这次搜查能不能搜到东西,如果搜到东西,再加上陈建民在里面的证词,事情就不太好办了。”
王思海也是唏嘘,“高鹏集团这种大企业, 要么不出事, 一旦出事,就是大事,好在老头子死掉了, 不然后半辈子要在牢里度过,前半辈子辉煌成这样,真要被抓到牢里去,只怕他是没办法接受。”
王思丽瞥了眼王思海,“王思海,你怎么这个岁数了还这么幼稚?陈老头要是还在世,高鹏集团能出事?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别说陈老头没死,就算是蒋二黑没死,集团都不会甭。”
王思海叹气,“你说啊,也真别不信邪,当年那个风水师傅怎么说的?依湖而居,湖中风水不能坏,坏了动根本,你看啊,自从那个杨宝莲在陈家老宅的后窗坠入东钱湖里,陈家有一件顺心的事过吗?这一件件一桩桩的,都不是好事。”
王思丽也是沉默,他俩都不算好人,惯会见风使舵,向来将利益摆在第一位,可这一年多的时间,看着陈家从鼎盛走向衰败,也不免得有些唏嘘,两人沉默了会儿,一时也想不出对策,由奢入俭难,他们断然不会再回头去过朴素的生活,这二十多年来,他们付出良多,不管是精神还是□□。
王思丽和王思海各自回家,天很快就亮了,王思丽睡下去还没个整觉,电话就打进来,那时候财务还是手工账,账本被全部搬走,找几个有经验的审计师一查,问题基本全部暴露。
最大的问题,“高鹏集团”设置了账外账,财务人员事先不知道这次突击检查,几本私账没来得及放好,审计师一查,问题全部暴露。
从一九八一年到一九九九年期间,涉及未交税的总收入超过十亿,且账上许多费用都为陈家私人费用,包括姜珍珠的首饰或是陈高鹏为三个儿子私人置办的房产,最后结果出来,“高鹏集团”需要补税超过两亿人民币。
本来负责人还需要承担法律责任,但考虑到陈建词上任不久,之前的账务发生都在陈高鹏在任期间,所以陈建词当天下午便被释放,只是“高鹏集团”将要面临巨额罚款以及没收部分不法收入。
陈拓也得到了消息,陈建词已经没有亲人,他将杨妮儿安顿好,便开车去公安局接陈建词。
陈建词脸色灰白,开了车门上车,陈拓看他身上衣服皱成一团,心中到底不好受,可他们之间,实际是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他已仁至义尽,将他送到自己公寓楼下,车熄了火,陈建词却并没有下车,他转过头,愣愣地看了会儿陈拓。
“老二,当时蒋叔逼你,吴美人也逼你,你丝毫不反抗,拱手让江山,是不是就料定了大哥要反咬我们?”
陈拓沉默,陈建词却步步紧逼,“老二,你这是拿我当替罪羊啊。”
陈拓将自己一边的车窗降下,他点了根烟,又递了根给陈建词,再过几天就是千禧年的新年,世纪之交,是要什么样的缘分才能遇上。
陈拓叹气,他看向窗外,西宁市还是那个老城区的样子,建筑物大多以灰色为主,天是灰色的,马路也是灰色的,只有偶尔在马路上经过的行人穿着些别的颜色,他们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多年,从来没时间好好观察这个城市的模样,如今坐在停在家门外的车子里,竟然莫名其妙地观察起这个城市的样子来。
“我那时如何想,眼下如何想,又有什么打紧?”
陈建词笑起来,一截烟灰落在风里,很快便被吹散,是啊,陈拓怎么想,陈建民怎么想,还有什么意义呢?眼下,父亲一生的心血,陈家几代人的心血,就快要飞灰烟灭了,陈建词苦笑,其实,父亲和陈家,同他有什么关系,他是姜珍珠和蒋建志的孩子,生来就是要克死陈家的。
陈拓从怀里摸出一包喜糖,红色的袋子分外显眼,他塞在陈建词手上,“昨天晚上,我儿子出生了,大名叫做陈爱杨,小名叫宝儿,我自己没按族谱取名,便也没给孩子按着族谱排辈儿,这是你侄子的喜糖,你拿着上去吧,公司的事儿,家里的事儿,也不要想太多,想多了也没用,洗洗睡个觉,睡醒了总有出路。”
第82章 结局(上)
一个月后, 杨妮儿出了月子,小宝儿养得白白胖胖,杨妮儿自己也丰腴了一大截。
陈拓还是老时间下班回家, 一到家就让保姆离开了, 他越来越享受只有一家三口在一起的宁静时光。
陈向珊十二岁了, 已经到了念初中的年纪,陈拓给她选了几所初中, 让她自己选, 她选了一所需要住校的女子学校,陈拓不方便问她为什么,便让杨妮儿帮着问了下。
或许是杨妮儿自小无父无母的孤儿生活, 让此时处在窘境中的小姑娘产生了亲近感, 她告诉杨妮儿,“不想住在外婆家里,也不想住在二叔家。”
杨妮儿问她为什么, 她说, 因为都不是自己的家。
杨妮儿掉下眼泪,后来被陈拓知道,还说了她几句,说是月子里哭不得,怕伤了眼睛。
后来,姐弟两个就轮流住着,外婆家住着不舒服了, 就跑来陈拓这儿住几天。
姐弟两个和杨妮儿还算合得来, 小姑娘和小伙子洗去了从前身上的跋扈,也知道看人眼色行事,想吃想穿得也会怯生生地来向大人讨要, 杨妮儿自己当了妈妈,自然爱屋及乌,心疼起两个堂哥堂姐来,总是力所能及的满足,这也招来过陈拓的不满,说是从前两个孩子太过娇惯,眼下正正好好,孩子童年吃点亏没什么,有益无害。
末了还要加上一句,“就像我一样。”
杨妮儿臊他,“不知羞,老大岁数一个人了,还会自吹自擂了。”
后来,陈爱杨大些了,总是要闹夜,一个晚上起三四趟喝奶,有时候杨妮儿没醒,陈拓就悄手悄脚地把孩子抱去客厅喂些奶粉,孩子等不及饿,常常嚎啕大哭,将陈向珊和陈向荣吵醒,陈拓怕影响两个孩子学习,就将他们送去外婆家住了。
这天,陈拓像往常一样下班回家,第一件事情便是洗干净手去抱孩子,陈爱杨已经长开了,胖乎乎的小脸朝着陈拓笑。
陈拓觉得自己看孩子的小脸能看一整天,他抱着孩子在屋里到处绕,后来走累了,又回到卧室坐在杨妮儿身边,“你看儿子像我还是像你?”
杨妮儿探起身,认认真真研究了会儿自己儿子的相貌,最后还是举手投降,“这么小,都没长开,哪里看得出来?”
陈拓把孩子放在杨妮儿怀里喝奶,孩子早就饿了,一闻到母亲身上的奶香味儿,就自发自觉地找妈妈的乳。头,陈拓看得眼直,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脑门儿,“跟你爹抢饭碗啊。”
杨妮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啪”的一声将陈拓的手重重打掉,“你是不是亲爹啊你,这么小你就舍得下手打,打坏了怎么办,打坏了我跟你拼命。”
陈拓就笑,极其厚颜无耻地笑,挤着杨妮儿往床里边的方向靠,杨妮儿被他挤得踉踉跄跄地往里边挪,回头刚想抱怨,就被他亲了个正着。
杨妮儿出了月子后,怀孕时候的差脾气消了不少,从前的柔顺又回来了,只要陈拓对她亲近,她几乎是瞬时软下来。
她闭着眼睛任他亲,等陈拓亲到耳根的时候,忽然听他问了句,“老婆,你说你觉得老公重要还是儿子重要?”
杨妮儿被气笑了,“当然是儿子重要,你别告诉我你还吃儿子的飞醋?”
陈拓果然一脸地不开心,放开杨妮儿就往外边走,杨妮儿急忙喊住他,问他往哪儿去,陈拓装模作样地不回头,走出门口了才回头来一句,“给我老婆儿子做晚饭去呗。”
同样的时间,陈建民的审判下来了,十五年有期徒刑,不算重,重的是他老婆,赖明莉犯故意杀人罪,一审死刑。
陈建民意志挺消沉,他今年快四十五了,坐完牢出来,也是花甲之年,人生还剩下什么,几乎是一片荒芜了。
赖明莉也没好到哪里去,律师问她要不要上诉,她竟然一口回绝,律师愣了老半天,反复确认她真的不上诉了吗?
赖明莉摇头,“也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律师没办法,把事情告诉了王思海,眼下老大这一派系,只剩下王思海还能做点主,王思海托人将消息告诉了陈建民,陈建民捎出话来,让王思海安排他们夫妻见一面。
这点本事王思海还是有的,转过天来,陈建民就见着了赖明莉,也是普通的会见室,上面一个黄灯泡,下面一张铁皮桌子,两张铁皮凳子。
夫妻两个都戴着手铐,四边是铁窗和冰冷的石灰墙,赖明莉没哭,倒是陈建民红了眼眶。
此番情景,太过唏嘘,人生一世,几乎是从云端跌落地狱,那只黄色的灯泡将彼此映照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特别是陈建民,他已经从羁押室转入牢房,头发被剃光,人瘦了一大截,五十岁不到的年纪,竟然微微驼了背,鬓边的头发已经泛了白色。
赖明莉也好不到哪里去,上次被围殴的淤青已经好了大半,只是头发也被剪掉了,剪到耳朵上面,人没有化妆,显得苍白拘谨,两只眼睛空洞洞茫茫然,焦距漂浮不定,不知落在何处。
夫妻两个坐在铁皮桌边对望,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会见只有十分钟,直到管教民警也看不过去,他咳嗽了声,拍了拍陈建民的后背,“已经过了五分钟了,有什么话,就快点讲,你也知道你老婆的刑罚,如果你老婆执意不上诉,说不定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管教民警说完,不再监视夫妻二人,也算给他二人行个方便,他开门出去,却让会见室里更见冷清。
陈建民终于开口,“为什么不上诉?”
赖明莉掀了掀眉毛,一脸漠然,“我荣华富贵享受惯了,挨不住坐牢。”
陈建民点点头,“你想好就好,是生是死,本就是你自己的事。”
赖明莉抬起头,同他对视,那一刻,她眼睛里的咄咄逼人,竟将陈建民逼成一丝歉意。
她问他,“陈建民,夫妻十几年,你连最后的话都不肯说?”
陈建民不解,“你想听什么?”
赖明莉是女人,自然逃脱不过女人那个执念,她问自己男人,“这一生,十几年相处,你究竟爱没爱过我?”
陈建民看向她,眼前这个女人,一直都很瘦小,他还记得,她初初嫁给他的时候,才二十多岁,他们在婚前没见过几次面,以至于新婚那晚,他不关灯都没办法继续,一对陌生的男女,却要行最亲密的房事做最亲密的人,他觉得荒谬,却不得不做下去,他闭上眼睛,把身下的妻子想象成其她人,后来他同陈建词诉苦,他说,其实我们男人也苦,女人只管躺下去,男人却要艰难挺立。
陈建词笑话他,得了便宜还卖乖,陈建民知道他不懂,他们从小锦衣玉食,哪里将就过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可第一次将就就是婚姻就是妻子就是一辈子,他觉得不甘心。
可后来,不甘心也变成了甘心,日子照常过,他照常玩女人,只是玩得隐晦些,不能教家中的女人知道了。
慢慢的,再傻的女人也能闻出味道来,更何况,赖明莉并不傻,她一哭二闹三上吊,手段使尽,却不能阻止他分毫,终其原因,不过就是他不爱她罢了。
他的老婆,让他丝毫提不起兴趣,如果真要比较,他对杨妮儿的兴趣都比赖明莉要大上十倍百倍,他倒也反思过,是不是因为是自己的东西摆在家里了,所以就不会放心思上去了。
他也想不出答案,日子忽忽就走到了今天,他坐在这端,赖明莉坐在那端,中间是摇曳的二十瓦黄色灯泡,光线黯淡到他们几乎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可她还是执着地问他要一个最后的答案。
他想不好要不要骗她,到底是给她个真相还是给她一个安慰来得比较残忍,他想不好,他觉得这个题目太难,他是个失败的考生,他头痛欲裂,他给不出答案。
赖明莉动了动,脚铐和手铐发出碰撞的声响,她冷笑,笑容在阴影里显得诡异。
她质问他,“连最后骗一次都不肯吗?”
陈建民无言以对,男人和女人本来就是不同的生物,永远都没办法行走在同一个频道上。
他牵强而笑,“明莉,如今你我身陷囹圄,一双儿女在外受苦,你还要纠缠这些情情爱爱的还有什么意思?”
答案昭然若揭,赖明莉苍凉起身,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她到底还是在会见室门口回过头来,给出她这生的最后一句话,“如果有来世,不会再入帝王家。”
这是他们夫妻最后一次见面,隔月的同一天,赖明莉因犯故意杀人罪,被执行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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