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外传来曹海让停马车的声音,明舒没让陆徜握住自己的手,她拭了拭额上的汗,道:“到大相国寺了?”
陆徜点点头,起身探出车厢。
“地上湿滑,慢点下来。”他先下马车,再伸手扶她。
明舒道了声“多谢”却没扶他的手,自己提裙跳下马车,径直走进大相国寺去,连伞也没打。陆徜不及多想,拿起伞追上去。
————
出了火烧禅台与两桩人命,大相国寺早就被禁卫军严密包围,百姓们都已散去,无关紧要的外人进不来,与盂兰盆节那天的热闹相比,偌大寺院显得格外空寂,再加上下了一天的雨,又添萧瑟。
陆徜与明舒被带到了北厢房见三皇子与魏卓,宋清沼与应寻等人也都还留在寺中,并未离去。
见到陆徜和明舒,三皇子和魏卓明显神情一松。在他们来之前,宋清沼与应寻已将普渡会上发生的事并卢家的案子详细说明了一遍。
现下两案已并案审理。
简单行过礼,明舒先开始交代唐离之死与卢家的案子,她是唯一一个在唐离死前和此人打过交道的,没人比她更清楚这其中的来龙去脉。
等明舒将事件完整陈禀结束,宋清沼才补充道:“我能证明明舒之言。我赶到之时,谢熙与唐离气息尚未断绝,确是谢熙存着同归于尽之意下的杀手。”语毕他又低声一叹,“其实离开松灵书院,革除参加科举的资格又被贬为庶民后,谢熙已一蹶不振,终日藉酒消愁,再加上唐离利用他后离开的打击,他整个人都……平时除了他母亲接济些银钱外,偶尔几个好友也会去看看他,但他很少见人。其实我前些日子刚去探望过他,他的精神已经不太对劲,照顾他的书童说,他每天都神神秘秘出门,从不让人跟随,也不知在外做什么,回来之后会躲在屋内将房中东西砸得粉碎。我想……他那个时候起就在跟踪唐离了,昨夜发生的事,并非他临时起意。”
说完他看了眼明舒,复又开口:“不过也好在他的出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事后我查过西禅房,有人在禅房内的香炉中动了手脚,当时在厢房内休憩的人均都被迷晕,尤其卢家与当年和苏家案有牵连的几府,甚至被锁在内室里,如果点燃屋后的草料,根本来不及救出。”
想起此事,就连宋清沼也是一阵后怕。他母亲当时也在禅房内,他去的时候,许氏只说有些头晕,当时他只当是母亲劳累过度所致,故也没有打挠,只让许氏继续休息,他则出了禅房。
“也幸好能及时阻止放灯仪式,那批孔明灯确有问题,有半数以上动过手脚,恐怕飞到一半就要坠落,按当日风向掉落西禅房的可能性很大,到时引发火灾就是一场意外。”应寻道。
这应该是唐离最初的打算,但靠孔明灯始终不能保证万无一失,所以唐离亲临现场,打算如果孔明灯的计划没有成功,就改成人为纵火。
“荒唐!简直荒唐!为了一己私仇,竟然设下如此毒计殃及无辜!”三皇子听完不由拍案而起,震怒道。
魏卓倒是冷静,又问:“按你们所说,禅台之事,也是出自她的手笔?”
“我来说吧。”陆徜接口道,将自己受唐离威胁,劝服三皇子将计就计之事和盘托出。
“她想借她投靠之人的力量报仇,势必要替那人出力,否则那人岂肯将力量借予唐离。威肋陆大人,让三殿下登禅台,既是她用以取信那人的计策,也是她报仇的手段,毕竟如果殿下真在禅台发生意外,卢家也难辞其咎。她的布置,一箭三雕,是要将卢家赶尽杀绝罢了。”
“可周秀清怎么又在他们手里?难道他们也与那桩案子有所牵联?”
“应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是明舒。
众人俱是一愣,而后望向明舒。
“明舒想起来了。”陆徜轻道。
众人皆大感诧异,难怪今夜的明舒与平时不同。
她进屋这么久,连一个笑都没露出过。
“明舒谢过三殿下、殿帅以及诸位对简家案的关心。”明舒说着向众人行了个礼,才又缓缓开口,“简家的案子应该与唐离投靠的那位没有关系,否则那位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任周秀清活到现在,还险些将这个重要证人送到我们手中。”
若豫王牵联进简家劫案,他第一件要做的事是灭口而非用以威胁陆徜,因为对真凶来说,周秀清的存在才是最大的威胁。
虽然没有一个人指明豫王,但所有人皆心中有数。
“嗯,我认同明舒看法。”陆徜附言道,“三殿下接手开封府对那位已构成极大威胁,而简家的案子又是三殿下亲自向圣人陈情后接到的第一桩要案,若是办得好,自能立威树信,那位……想要阻拦也不足为奇。”
阻拦赵景然立功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搅浑这滩水。
所以宋清沼的人才会在江宁遇到豫王手下,恐怕就是豫王得到风声后派入江宁的探子,再借陆徜之手,于京城外抢走周秀清,把这桩案搅得越发复杂。
“当日明舒遇刺之事,料来也是因为那位将明舒的存在告诉高仕才的。高仕才做为主凶之一,知道明舒还活着,生恐罪行败露,狗急跳墙派人入京行刺。”
这是当初陆徜最迷惑的地方,就算他派去江宁的人打草惊蛇,但其中未涉明舒,高仕才不可能那么快得知明舒躲在京城且又是状元的妹妹,当时他亦疑心高仕才京中有靠,但现在看来,却并非这么一回事。豫王也没那么长的手,能伸到江宁去。
只是已经无法确定在这件事上,唐离参与了几分,是她的主意还是那位的主意了,但后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肯定出自唐离之手。
“如此说来,这两桩案子与简家劫案并无关系,那简家案的凶手……”赵景然蹙眉望向明舒。
魏卓与宋清沼也同时望向明舒。
明舒淡淡开口:“对不起,那天晚上,我只看到高仕才和周秀清,没有看到其他人,也没听到第三个名字。”
她声音刚落,就见赵景然眼现失望。
陆徜心中却是一痛,只道:“你没对不起谁,这并非你的错。”
“明舒,案子查下去总能水落石出,这条路不通咱们再找其他路。”宋清沼亦温声劝慰道。
魏卓沉声道:“丫头,放心吧,我们会找出真凶,还你家一个公道。”
“谢谢。”明舒垂头道。
赵景然也待劝她两句,却忽闻外面有人传话,竟是圣人派内侍出宫,传召他入宫问话。
“三殿下先回吧,这里交给我了。”魏卓抱拳道。
圣人传召,自不敢耽搁,赵景然整了整衣襟,带着人匆匆离去。陆徜目送他离开,才向魏卓开口:“魏叔,谋害三皇子的证据可找到?”
虽然与简家案没有关联,但是谋害三皇子却是板上钉钉的事,总能揪出凶嫌来。
怎料魏卓却摇了头:“禅台被大火烧得干净,你说的禅台被人动过手脚会致人坠落的证据虽然已经找不到,但工部那边的排查倒是揪出了动手脚的凶徒。是负责搭建禅台的木匠,有人买通他在榫卯上动过手脚,可他只能指证是柳婉儿所为。”
“那柳婉儿呢?”
“已经审问过柳婉儿,不过此人非同常人,用了刑依旧咬紧上线是唐离,再无其他人,一切皆听唐离之命行事,可唐离已死,死无对证,唯一能够说明问题的,就是唐离曾出入于那位身边,但她也未得姬妾位份,很难直接指证。”魏卓道。
“魏叔,可审过柳婉儿?禅台的那场火,是她安排的吗?”明舒忽然道。
魏卓摇头:“她只承认禅台动过手脚,但那场火她死也不肯承认,我亦审问过寺中僧人,并无疑点。那天能进禅台附近的人员,全由禁卫军一早查验过身份,确认没问题后才放入的,外人严禁入内,出问题的可能性也不大。”
那场火,看起来确实像个意外。
明舒垂下了头,并没反驳。
那天到后来,出现了例外,不是吗?
————
天越来越暗沉,雨也越下越大,哗哗雨声不绝于耳。
一场案件分析耗尽众人心神,天将明时分才到寺内厢房暂做休憩。
似乎没过多久,天就亮了,雨声也停了,只剩屋檐的落水,滴滴答答。
陆徜只闭眼睡了一个时辰就醒来,披衣出屋时,院落中只有几个僧人正在洒扫。明舒的房门紧闭着,也不知昨晚是如何度过的。他在院中停顿片刻,往大雄宝殿走去。
寺院内的日子并没因为这些事的发生而有所变化,僧人们的早课照常,陆徜踏进宝殿外的空庭时,早课结束的钟声正沉沉撞响。
烧毁的禅台架子还未清走,四周的狼藉仍保留着当日模样,陆徜沿着四周走了一圈,最后踏上宝殿西侧的阁楼。
阁楼有两层,二层外有眺望风景的长廊,是那天魏卓用来居高监守全场的地方,陆徜走到长廊上,一阵风迎面吹来,刮得他鬓发纷飞。
他扶栏远眺,在这里站了约近半个时辰,才从上面下来,慢慢又踱回厢房,才刚走到禅院外,便与宫中传旨的内侍迎面撞上。
“开封府少尹陆徜接旨……”
旨意是圣人今早刚下的——假扮皇子登上禅台,亵渎神明,又有欺君之嫌,即日革除少尹之职……
“臣领旨,谢恩。”陆徜跪接。
起身之后,那内持拍拍他的肩膀,留了句“好自为知”便离去,陆徜面上无异,转头却见明舒的屋门已敞,她正扶门静静望来。
十载寒窗才换这出人头地的机会,他本该仕途平坦,不该……不该是这个结果……
第115章 仍做兄妹?
陆徜来不及与明舒说上话, 她退回房中,将门当着他的面关上。
“明舒,开开门。”陆徜的声音与敲门声一起急切响起, “只是暂时革职而已, 你不必放在心上, 明舒!明舒!”
明舒背顶着门缓缓跪下, 抱着双膝蜷在门后,头埋入膝间,双拳攥得骨节泛白。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换了个人。
“明舒?”温缓平和,是宋清沼的声音。
明舒抬起头, 深吸口气,才站起身转头打开了门。门外果然站着宋清沼, 他正要出门之际被陆徜急切的唤声给吸引过来的。陆徜退在宋清沼身后,目光凝在她身上。
“我没事。”她绝口不问才刚听到的事,只道, “我可以回去了吗?”
宋清沼道:“可以回了。”他说着往外让,“走吧, 我送你回去?”说话间他看了眼陆徜, 陆徜并未阻止,只在明舒走出屋子后跟在他二人身后。
向魏卓请过辞,三人离开大相国寺。一路上, 三人都极有默契地不提简家的案子与陆徜被革职之事。明舒踏上宋家马车,将陆徜留在原地。
宋清沼透过马车窄小的窗看着站在原地的陆徜人影越变越小, 他觉得自己应该开心的, 但不知为何, 他并没半点喜悦:“明舒, 你与陆徜他……”
“我和他相识能有十年了吧。说句让你见笑的话,从前在江宁时,我只想嫁给他,但他那人清高性子又犟,不愿做趋炎附势贪图富贵之辈,从没对我另眼相待,一直只是我单相思。在他进京赴考之前,我与他将话挑明,我们本该在那日就此别过,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那是江宁的冬天,刚刚下完雪,一片茫茫的白,干干净净。
“他常把恩义挂在嘴上,说多亏我家照拂,总有一日必会还上的。那时我只觉得他这人迂腐,不过几两银子的事,也值得他大惊小怪记在心上那么久?如今我才知道,这滋味并不好受。简家予他,不过是雪中送炭的一包银子,救过他母亲的性命,该还的,他都已经还上了,他不欠我什么,反倒是我,欠他的东西这辈子都还不上。”
身家性命、仕途前程,所有的一切,通通都给了她。
“明舒,陆徜做这些,不是为了还恩……”宋清沼眉头微蹙,他并不愿替情敌说话,但……
“我知道!可即便如此,我也……受不起。宋清沼,对不起,我说得太多,让你见笑了。”明舒狠狠揉揉眼睛,睁着通红的眼眶朝他道,“我不回魏府,麻烦送我去满堂辉。”
————
满堂辉早上没什么客人,伙计正在擦拭家什,瞧见明舒进来眼睛就是一亮,很快迎上前去。
这位三东家已经有好几天没来铺子里了。
“把李账房叫到后堂见我。”明舒无心听他恭维,吩咐了一声,径直走到后堂。
片刻后,账房先生抹着额上细汗进了后堂,明舒却连寒暄的机会都没给他,便吩咐道:“劳烦李先生将铺子开业至今的账目清算一下,看看凭我的股能分得多少红利。另外,让伙计们盘点铺子,今天以内务必完成。”
“啊,这……”账房先生微惊。
这突如其来的清算和盘点,有些山雨欲来之势。
“县主和殷娘那边,我会亲自交代,不会让你们为难的,你们照做便是。”明舒沉声道。
账房先生领命退下,明舒坐在案前静思片刻,取出货册,把这段时日生意上的往来、各府的定货情况等等逐一厘清,登记成简册以便查阅,过午她又吩咐让人将近期物色的掌柜人选都找来,一一甄选。
如此这般,时间转眼过去,踏着夜色回去时,明舒心里只在盘算着一件事。
如果从满堂辉撤出,她一共能拿到两千三百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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