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上金丝雀叫得欢,一声接过一声,也不知道有啥喜事。
六月,天热得很,幸好今年不缺雨水,隔几天就来一场雨,滋润土地,也解除几分燥热。
不过大厅里倒是挺凉的,可不是,冰盆一摆,再加上几个打扇子的仆婢,能热到哪里去?只是这派头不是人人家里都能有。
这里是宁王府,皇上心头的那根刺。
他是皇上的同母亲弟、先帝最疼爱的儿子,要不是先帝驾崩那年宁王尚稚,那把龙椅上头坐的是谁还不知道呢。
他有能力、有本事,可为着避开亲哥哥的疑心病,刻意淡出朝堂、一门心思全扑在挣钱上头,所以这宁王府说是用金山银山堆起来的并不为过。
眼看着自家弟弟堕落到成天与那阿堵物周旋,皇上那颗龙心啊有说不出的舒坦。
这会儿秦宁正和八皇子秦璋、威武侯陆浔封坐在一处,嘴里吃着冰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说到这八皇子秦璋,是皇上另一块心病。
皇上长相……呃,不能说丑,批评皇帝是要杀头的,只能说……有点小普通,这让他在成长过程当中尝遍自卑滋味。
因此他打定主意,日后选老婆,品性、脑袋、家世都不重要,唯有美貌才是王道,由于这个择妻标准,以至于如今后宫嫔妃排排站,能排出一座蓬莱仙岛。
但人有错手,马有失蹄,在若干年前的家宴上,还没当皇帝的秦窦酒喝过多,竟胡里胡涂给睡了个洗脚婢,世间事凡走过必留下痕迹,秦璋就是那个后悔莫及中留下的“痕迹”。
也不晓得该夸秦窦龙虎生威还是洗脚婢良田沃美,总之秦璋出生了,生得那一整个……丑啊!长相拐瓜、行事劣枣,让秦窦恨不得将他丢回炉里重铸。
老天爷在基因配对的游戏中,总是会给人出乎意料的惊喜,所以即使是亲兄弟,打出生起分配的资源就不平均。
皇帝丑、宁王俊美无俦,秦璋丑、一二三四……(跳过八)……十皇子,各有风姿,在这种情况下,皇帝自然而然忽略自己还有个叫秦璋的儿子。
不过现在情况略有改变。为啥?因为九年前那场意外。
那时皇帝不知抽了哪门子风,越看秦宁越讨厌,正逢边关战役,竟一道圣旨让秦宁代替皇帝上战场。
逼一只弱鸡上战场?敌人是缺鸡肉熬汤吗?
看在先帝分上,几个老臣强力阻止,道:“比起宁王,年长的皇子更适合代表皇帝出征。”
这话说得好,秦窦前面几个儿子都比亲弟弟年岁大呢,皇帝无力反驳,最终想起还有个丑到让自己心惊胆颤的儿子,于是大笔一挥,秦宁、秦璋叔侄一起上战场。
可怜啊,当年秦璋才多大?十三、十四岁?让这个二愣子上战场,那是没拿他的命当命看呐。
没想五年光阴,竟让拐瓜劣枣重塑改造,摇身一变成为救国救民的大英雄。
从那之后,秦璋在皇帝心头位置往前推进几名,朝中有差事欠人办,皇帝就会想起这个儿子。
许是皇帝目光有加持作用,四年前秦璋从战场回京后运势大开,连赵家都愿意将女儿嫁给他。
赵家是谁?是皇后娘家啊,而皇后是皇帝的真爱,虽膝下无子女,皇帝对她仍情深义重,多年圣宠不衰。
想当年,赵家嫡次女赵婉娘是京城有名的美女加才女,多少人想与之结亲,可赵婉娘一心崇拜英雄,旁的不想,就想嫁给秦璋。
夫妻婚后蜜里调油,四年生二子,亏得两个小皇孙打胎里就懂事,知道该挑好基因做遗传,这不,一个个粉妆玉琢,漂亮得让人想偷抱。
比起秦璋,秦宁和陆浔封的终身大事就没这等运气。
先说说秦宁,他只比秦璋大三岁,却担个皇叔名头。
早年在皇太后的主持下成亲,育有一子,没想几年前妻儿在封地遭遇土匪,没了,之后秦宁对亲事再也提不起劲儿,皇太后心急却拿他没法子。
至于陆浔封,他是京城百姓更乐于说道的传奇人物。
因他出身与秦家叔侄不同,他就是个百分百的乡下泥腿子,当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只好去参军,对于上战场这事儿,他对自己只有一个要求——活下来。
不想死就得让敌人死,真的,他不是天性英勇或嗜血,他只是单纯地想看到明日的太阳,所以不敢让手中大刀闲下。
没想一回两回,在坚强笃定的信念下,杀敌越多,功劳越大,再加上三番两次救回秦璋、秦宁性命,他不当一品大将,谁当?
在战场上能将后背交给对方的三人,返京后情感依旧在,一得空就凑在一块儿,倘若秦璋有野心,他们就是铁铮铮的八皇子党,可惜秦璋没那等心思,他更热爱站在高岗上,看着哥哥弟弟为争宝座打得头破血流。
都说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老天爷总是公平的,秦宁和陆浔封虽婚事不顺,但人家长得好啊!
一个朱面丹唇,面目和蔼,浑身透着股书卷气,一个身形挺拔,剑眉斜飞入鬓、英气逼人,这两人往哪儿一摆,都能迅速把女人的眼球给吸引过来。
“说吧,别藏着掖着了,一早就拽着阿封过来,真是贪图我家的冰碗?”秦宁斜眼看向秦璋。
“是、是有点事儿,想让皇叔和阿封帮忙。”
“什么忙?”见秦璋语带暧昧,笑得满脸贼,陆浔封勾起两分警戒。
秦璋扬眉笑开……见过咧嘴的开心熊没?没!快看,这里就有一只。
“你们可听过潜能开发?”
什么鬼啊?陆浔封和秦宁对看一眼,满头雾水。
“那是京城这两、三年里,名声飞快窜起的学院,只收二到六岁的孩子。”
“学院?两岁到六岁?那么小的孩子能学啥,学怎么给自己包尿片喂奶?”秦宁失笑,这年头真是什么疯事都有。
“不对!孩子在里头学得可多啦,我们家昱哥儿就在里头念书,才上一年学就能认得七、八百个字。五皇兄爱显摆,老说他四岁就能背三字经,哈哈!我家昱哥儿才三岁,不仅会背、字认得,还能讲三字经里的故事呐。”说到自家儿子,当爹的眉飞色舞,骄傲极啦。
“你说的是那间……育才幼儿园?”陆浔封问。
“没错没错,普通学堂每年二十两银子束脩就到头了,可育才光月费就要五十两纹银,还一堆人想方设法到处托人找关系也抢不到名额。”
陆浔封记起来了,母亲也想把弟弟陆浔嘉的儿子送进去,但陆浔嘉一听到每年要缴六百两,吓得直反对,道:“我和哥没念育才,不也考上进士当上官,何必浪费这种银子?何况我的俸禄一年还不到三百两,供不起。”
母亲想也不想就道:“你哥有。”
陆浔嘉听到这话,立刻皱起眉心道:“哥哥的钱是在战场用命换来的,咱不能挥霍。”
弟弟有志气,虽母亲不同意分家,但自从出仕,他再没花过哥哥一毛钱。
“说重点。”秦宁横眼。
秦璋咯咯轻笑道:“育才每年只收十名新生,名额有限,人人都想抢,但他们立下一条很好的规矩——有兄姊在里头的,弟弟妹妹可以优先录取,所以我家蔷哥儿今年也能进得去。”
“所以?”秦宁口气更加不耐烦。
每回听秦璋说儿子、道老婆,多少会引发他淡淡的罪恶,对于已逝的妻儿,他已经没有太多记忆,勉强记得的只有妻子眉心竖纹,和她对付后院女子的手段,至于儿子……襁褓时期的他很爱笑。
“七、八月幼儿园放暑假,放假前一天,学校会举办家长座谈会,对象是新生的父母,目的是让家长了解学校的运作及教学,这次我得出席。”
要秦璋出马?不会吧!那是女人的事。
“八皇子妃怎不去?”陆浔封问。
“婉娘又怀上了,这次怀相不大好,本想让奶嬷嬷去,可昱哥儿说:‘养不教,父之过’,你们不觉得昱哥儿说得很有道理,对孩子的教养,咱们当爹的确实得上点心,所以你们、可不可以、陪我、一起去?”
一句话断成四截,秦璋真不敢单独去啊,听说参加座谈会的都是女人。
“谁跟你‘当爹的’?”秦宁冷哼。
“你们是昱哥儿、蔷哥儿的干爹,当然有责任。”
陆浔封和秦宁翻白眼,哪门子干爹啊,还不是被秦璋逼迫的,为这两个干儿子,他们被讹了不少好东西,想起那条镶着宝石的皮鞭,陆浔封肉还疼着呢。
“不去。”陆浔封否决。
“去看看嘛,如果教法真的很厉害,能替咱们大秦栽培出英才……”
“不过是噱头,你还真信?”秦宁轻嗤。
“不是噱头,昱哥儿真能读书、做算学,他身子骨儿比一般孩子都来得强壮,若不是昱哥儿,我还不敢跟你们拍胸脯保证,育才真有两把刷子。”
“你长这副样儿,昱哥儿身子骨能不强健?”秦宁打量秦璋,自个儿长得像熊,总不指望生只猫吧。
“八皇子妃自小聪敏,脑子许是随了娘。”陆浔封同意秦宁。
“如果所有孩子都这个样呢?”
“胡说八道,手指头伸出来还不一样长呢。”
“女先生都这么说的。”
“够了,人家糊弄你你还真信?”
“他们糊弄我做什么?”
“一年六百两束脩,不糊弄你糊弄谁?”陆浔封面无表情,像看傻子似的看他。
“六百两能做啥,九皇妹一支南海珠钗都要上千两,戴没两次就丢了,人家干么为那点小钱诓我?”秦璋反驳。
“你不食人间烟火呐,六口之家的农户,一年也花不到十两银子,六百两还少?”陆浔封叹气,花钱大手大脚,难怪老是左支右绌。
“拜托啦,皇叔、阿封,你们是我最好的兄弟。”他拉拉这个、扯扯那个。
“别乱掉辈分。”秦宁挥开他的爪子。
“八皇子身分高贵,兄弟这事儿可不能乱攀扯。”他可不想当皇帝流落在外的遗珠。
秦璋噘嘴,拚命装可怜卖萌。“人人都当我出生锦绣窝,岂知道那分明是个荆棘丛,打小得装笨装蠢装丑,才能避过大小灾祸。要不是入了军队,被皇叔逼着逼着、被阿封催着催着,搞出个英雄名头,我现在还混吃等死着呢,哪需要被逼着站队,哪会夹在皇兄当中左右为难?这一路多辛苦,旁人不知,你们肯定懂,我也不求你们补偿,就求你们陪陪我,别丢下我……”
两人对看一眼,真、真是……无赖,这事儿还能赖到他们头上?
秦宁无奈道:“你确定自己的笨、蠢、丑是装出来的?不是天生的?”
陆浔封说:“没有被我们催逼出的英雄名头,你能挣来合心合意的皇子妃?”
“不管,总之我现在这么辛苦,你们得负责任。”
“负不了。”两人异口同声。
“负不了总帮得了,也没要你们抛头颅洒热血,不过是让你们陪我去一趟育才……”
那里可是个女人堆,连先生都全是女的,万一在那里招惹几朵桃花,他家娘子能不吃醋吗?不行,非得拉他们出去顶一顶,免得眼珠子全往自己身上抛。
秦璋使出大缠功,一下搂搂这个、一下勾勾那个,满脸的委屈加可怜,能够想像大黑熊如何搞出一双鹿儿眼吗?
最终,他们还是妥协了。
秦璋乐得东拍秦宁、西撞陆浔封,得意道:“咱们哥儿仨是过命交情呢。”
正聊得开心同时,下人来报。“八爷,九公主来了。”
什么?竟然找到宁王府?陆浔封下意识皱眉,脑袋里开始规划逃生路线。
九公主秦涵是贤妃所出。美貌?勉强!性子?特殊!但她的身分高贵、无庸置疑,年过十八岁却尚未成亲,但是不怕,公主从来都不愁嫁。
秦涵的风流史不输京城纨裤,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只有本公主瞧不上的男人,没有玩不起的男人。
当然,到底“玩”到什么程度,没有人敢出面证实,只是她那个名声……绝绝对对的罄竹难书。
陆浔封打上个月返京,已经“意外”遇见秦涵数回,那是个过度勇敢的姑娘,不管他的脸再臭、嘴巴再坏,都无法顺利把人给羞走,最令他感到头痛的是——她不达目的绝不罢手的意志力。
贤妃更是几度让秦璋进宫,非要他居中牵线。贤妃打得一手好算盘,倘若秦涵能嫁给陆浔封,就能为同母的四皇子争取一臂助力。
陆浔封没有这份心思,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婚嫁之事不能强买强卖。
“要不,见见?”秦璋想起贤妃的紧迫盯人,小声试探。
“不见。”陆浔封斩钉截铁。
秦宁看热闹不嫌事大,笑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再这么固执下去,过不久宫里恐怕就要请陆老夫人进宫说话了。”
“家母身子不好,无法出门。”陆浔封嘴上说着,心里却提醒自己,得对弟妹叮嘱两句,万万不能让母亲掺和。
秦宁大笑,他还能把亲娘给软禁在家中不成?陆老夫人那性子……倘若知道有这么好的亲事,恐怕连那位表姑娘都得让道。
好戏连棚,不知后续如何发展?
陆浔封不想斗嘴,打算从后门离开,没想人还没走出去,秦涵已经抢进门,看见陆浔封她立刻堆起满脸笑。
她知道啊,知道陆家住着一位表姑娘,那是陆家内定的媳妇,不过那是个孬的,任由自己怎么挑衅,对方连个屁都不敢放。
拿这种人当对手?她会看不起自己。
“陆侯爷,好久不见。”秦涵弯着眉,大胆望他,见他浓眉大眼,一身的气势,瞧瞧那胸膛、那手臂多么粗壮,若是被他锁在怀里……光是想像就让人血脉贲张!
陆浔封半句话不回,板着脸孔眼睛转向窗外,这号表情叫做“拒绝”,可她硬把它解释为“欲擒故纵”。
她喜欢挑战,热爱将百链钢化为绕指柔,秦涵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向她低头。
“母妃问,每回陆侯爷进宫,怎不与八皇兄到长春殿坐坐?”她娇嗔问。
“后宫岂是外臣能够涉足?”
当皇帝是死的吗?要是外臣时不时来个后宫一日游,不晓得皇帝会多出几个龙子凤孙?到时皇冠要不要换个颜色?
“侯爷与八皇兄情同兄弟,便也是涵儿的手足,兄弟姊妹就该多往来。”
这关系连得还真牵强。手足?陆浔封冷冷一笑,他有这么倒楣吗?
眼看着秦涵的爪子即将朝自己胸口袭来,陆浔封一个旋身,逮着空隙窜出门外后立即施展轻功,转眼人已经在三尺开外。
竟然没得手?秦涵又气又恼,她是鬼吗,干么躲?
“陆浔封!”秦涵不满,扯起嗓子大叫。
但陆浔封完全没有回头的意思,他只是加快速度,逃得更快。
一跺脚,她转身向秦宁告状。“皇叔,你看他啦。”
皇叔?秦宁眯起眼睛,这声称呼还真不想接。
不过……贤妃、程氏族人……若非秦璋对那把椅子不感兴趣,他还真想把程家给端了,可惜秦璋无心,他便也不想浪费功夫,替他人作嫁的事儿他懒得做。
秦宁不想给面子,放下茶盏往外走,直接把秦涵晾在厅里,只剩下左右为难的秦璋尴尬地面对她的怒气。
“九妹妹,你想不想去‘风华楼’逛逛,八哥请客。”他小心翼翼问着。
风华楼是京城最大且唯一的小倌楼,因为其他的都被它斗倒了,重点是风华楼是程家开的。
秦璋好心搬台阶,没想秦涵不领情还迁怒,她嘲笑问:“八哥哥可知道去一趟风华楼得花多少银子?你确定请得起?”
乌鸦群飞……他被鄙视了,穷是他的错吗?他也千百个不愿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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