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场雪
那天, 十八岁的少年穿皮衣皮裤,一身黑, 给周围昏沉的环境融为一体。他大半个身体倚靠在墙壁上,眯着一双桃花眼, 像是没睡醒,慵懒而又随意。
身后壁灯的长光束垂直打下来, 宛如一匹晕暖的瀑布洒在他身上, 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有些迷离和深邃。皮衣上的金属链子经昏黄古旧的灯光一照,流光乍泄, 熠熠生辉。
只是少年的眉眼仍显得稚嫩, 与他周身迷离的气质有些不搭。
少年的那张脸很清秀,但姿态随性,双眸失焦, 整个人都是不清醒的。指尖燃着半截香烟,格外猩红的一抹火星子,很亮,一闪一闪的,在不甚明亮的光线下有些扎眼。
各种形状的烟圈从他的嘴里呼出,他吐得很慢, 慢条斯理的, 不像是在抽烟, 倒更像是在搞艺术创作。他稚嫩的脸庞和那故作老成的抽烟动作,居然难得和谐统一了一次,全然不似过去那般违和。
痞气的少年就这样大大咧咧地出现在走廊里, 走廊尽头是大团白光,他整个人完全陷进yīn影里,看上去越发显得神秘莫测。有几个小姑娘经过,忍不住偷偷瞄他两眼。
沈婧年轻时是横桑出了名美人,举手投足都流露出一种与生俱来的风韵。如今四十多岁年纪,保养得体,依然风韵犹存。付淮的长相随了她,jīng致无比,这张脸倒是足以迷倒一片少女。
姐弟俩视线交接,对视数秒,付忘言率先移开目光,不再看他,抬步继续往洗手间方向走。
她以为付淮会和过去一样只当没看见她。毕竟他们俩的关系势同水火,谁也不待见谁。
却没曾想,他出其不意地伸出手直接拦住她的去路,“呦,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们家的九小姐嘛!”
yīn阳怪气,和沈婧平日里的样子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别无二致。果然是亲生的,一样让人恶心。人模狗样,倒是白瞎了这张脸。
付淮好像喝了很多酒,满嘴酒气。他站得离付忘言很近,一开口便有无数酒气喷在付忘言脸上,十分难闻。
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表情淡漠,往左侧一缩,打算绕过付淮去洗手间。
可付淮今日也不知道是吃错什么药了,愣是不让她走,“好姐姐,咱们姐弟俩难得碰到,到我包厢去坐坐呗。正好也让我那些兄弟认识认识。”
付忘言避开两步,他又靠近两步,像是狗皮膏药一样甩不掉。她当即面露不悦,冷淡地说:“麻烦让一让。”
少年大半个身体堵在走廊中间,完全挡住她的去路,勾住她肩膀,“好姐姐,别着急走啊!进去玩会儿嘛!又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咱们姐弟两个好好叙叙旧啊!”
叙旧你妹!鬼才跟你叙旧呢!
被自己讨厌的人挡住去路,绕是付忘言再好的脾气此刻也黑了脸。她快速抖了下肩膀,直接甩掉那只勾在她肩膀上的咸猪手,冷冷地瞅了少年一眼,音sè沉凉,“付淮,这个点你应该是在学校上晚自习吧?你说这会儿我要是给爸打个电话,你回家会掉几层皮?”
付淮:“……”
打蛇打七寸,付忘言总是能够准确无误地捏住少年的七寸。
这话直接踩到付淮的痛脚。上次因为恶性伤人,家里人花了大手笔才将那件事压下来。从此以后,部队回不了,只能待在父母眼皮子底下。父亲对于他的管束比过去更加严苛,根本就不让他外出。如果让父亲知道他逃课出来玩,只怕会吃不了兜着走。
不堪明亮的光线下,他却能将付忘言的表情看得分明。她脸上的表情是那么寡淡和平静,看他眼神又是那么冷,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虽然她的脸上不曾露出一丝厌恶的神情,可却由内而外流露出了对他的不屑和厌恶。当真是从骨子里厌恶透了他。
他最讨厌看到她这个样子。小的时候,他欺负她,找她的茬,两人还会吵架打闹一顿。可自从她初中不动声sè地去了五中,开始住校,后面不论他怎么闹腾,怎么欺负她,怎么挑战她的底线,她都一无既往地保持沉默,默不作声,bī急了顶多也就冷冷地瞪他一眼。随着年岁渐长,两人长大了,他有时还是会和过去一样yòu稚,以欺负她为乐,她却是连瞪他一眼都不会了。只会冷冷地看着他,表情淡漠,疏离,波澜不惊,不像是在看亲人,更像是在看陌生人。
除了小叔叔,她对于每一个付家人都是这样的,在她眼里看不到任何亲热和熟稔,有的只有无尽的疏离和厌恶。
母亲私下一直说他这个姐姐软弱无能,可只有他知道她是不屑和付家人为伍。这么些年来,但凡她的嘴甜一点,懂得适时的圆滑和迎合,她就不至于过得这么如履薄冰。她空有一身傲骨,活该不被家里人待见。
而他最是讨厌她这一身傲骨。
他自小受宠,一出生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来没有受挫过。可只有付忘言,她不待见他,讨厌他,就连和他说句话都是不屑的。
她身后无人,那么今天他就要折一折她这一身傲骨,非得让她跪地求饶不可。
这样一想,少年yīn郁地笑起来,脸上皮肉抽动两下,表情蓦地就变得有些狠戾恐怖,声音更是冷到了极致,淬着一股嗜人的冷意,“付忘言,小爷我让你进去玩会儿,你敢说不吗?”
付忘言从来没看过付淮露出这种诡异的笑容,她心下一惊,暗觉不妙。这样下去一定会出事的,她必须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能再和付淮继续纠缠下去了。
她拔腿欲跑,却被付淮死死捏住手腕,动弹不得。
“想走?”少年冷冷一笑,对着她耳根微微吐气,“没那么容易!”
温热的气息夹着浓郁的酒气喷在她颈间,她本能地缩了缩脖子,心里一阵恶寒。将付淮骂了千万遍。
他一只手搂住她腰,一只手用力钳制住她手腕,将她整个人牢牢控制在自己的包围圈里,yīn沉沉的声线在她耳畔响起,“既然来了就进去坐会儿,小爷我叫人好生伺候你。”
“付淮你想干什么?你疯了吗?快放开我……”她顿时慌了起来,拼命挣扎,破口大骂,“付淮你赶紧放开我……我喊人了……”
“我不干什么呀!不过就是‘请’你进去喝杯酒,大伙儿热闹热闹而已。”少年的脸上依旧挂着yīn郁的笑容,表情迷离,刻意将“请”字咬得很重。
她去摸口袋,想给顾疏白打电话,却发现自己的手机放在顾疏白那里,根本就没带出来。
她拼命挣扎,扭头察看四周,冗长的走廊被大团yīn影包裹住,几盏壁灯映照着周围的环境,光束微弱,昏黄古旧,形同虚设,大部分的空间都还隐藏在黑暗里。
这会儿走廊里空空荡荡的,居然没有一个人从包厢里出来,甚至连一个工作人员的身影都看不到。
只一瞬间那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感便从脚底升起,爬上脊背,进而迅速蔓延全身。
“救命啊……救命……”男女间的体力到底有限,付忘言挣扎无果,就开始呼救。
付淮见状,用力捂住她的嘴巴,不让她出声,推开包厢门,直接往包厢里拖,“石头,蝎子,过来帮小爷一把。”
两个和付淮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听到付淮的声音,喝得醉醺醺的,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走到包厢门口。
付忘言快速扫了一眼,两个少年中其中一人染着一头红毛,穿长袖t恤和破洞牛仔裤,装束犀利。他手里捏着一只酒瓶子,仰头闷了一大口,方口齿不清地问:“淮哥……你有什么吩咐?”
另一个少年则留着板寸头,上面印了wi-fi形状,穿中规中矩的白衬衫和黑sè卫裤。耳朵旁夹着一根烟,视线转到付忘言身上,口齿清晰,“咋回事儿啊淮哥,这妞?”
和红毛相比,这个看着酒喝得不多,讲话也还利索。
两个少年痞里痞气的样子,是典型的社会问题少年。
“小爷我请这位小姐来咱们包厢喝杯酒,她却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们来给小爷好好招待招待,让她长点记性!”付淮勾了勾chún角,冷冷一笑,松开手把付忘言交给那两个少年。
付淮的手刚一松开,借助这短暂的间隙,付忘言便奋力呼救:“救命……救命……”
可刚叫两声,嘴巴又被红毛伸手捂住,这厮还使劲儿揪了把她头发,“给我老实点!”
头皮撕扯,痛感剧烈,付忘言顿时疼得倒吸一口气。
“蝎子,你好歹对待人美女客气一些。”另一个少年,掰过付忘言的肩膀,面带邪魅的笑容,“这位姐姐,你别害怕,我们都是文明人,不会动粗的。”
被人捂住嘴巴,她透不过气来,只能发出断断续续呜咽的声响。眼泪夺眶而出,滑出眼角,顺着脸颊流进衣领里。被泪水沾到的那点肌肤当即传来一股冷冰冰的触感,震得她心尖发颤,越发绝望了。
包厢里光线亦昏沉,灯红酒绿,男男女女,有人喝酒tiáo笑,有人划拳亲热,有人则拿着麦克风鬼哭狼嚎。腐蚀颓败的气息夹杂在混浊的空气里,让人作呕。他们都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对于门口发生的事情恍若未觉。
紫醉金迷的世界里,有各种醉生梦死的活法儿。
将付忘言交给另外两少年后,付淮便坐到了正中间的沙发上,翘起二老腿,姿态慵懒,一派从容淡定。
他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伸手招来一个年轻的女孩,留着一头金sè大波浪,穿着bào/露,大半个酥/xiōng都滑出领口,风光无限旖旎。她跪在他面前,摁亮打火机,替他重新点燃香烟。
格外微弱的一捧火光,一闪而逝,下一秒,淡淡的青烟便袅袅升腾而上,在四周晕散开。
少年慢悠悠地递到chún边就着滤嘴吸了一大口,吐出清淡的烟圈儿,对门口两少年说:“你们俩别墨迹了,把人架进来。”
“是,淮哥!”两少年异口同声,一人架住付忘言的一只胳膊,使劲儿往包厢里拖。
她觉得绝望极了,从未有过的绝望席卷全身。泪水哗然一片,模糊了视线,眼前各种黑影晃悠。求生无望,大概就是她此刻这种心情。
付淮这次势必是要对自己下狠手了。她从来没想过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居然可以邪恶到这种地步。
她那位重男轻女的父亲,她那位的心思深沉的继母,以及家中说一不二的爷爷nǎinǎi,肯定想不到他们从小呵护备至,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小少爷,居然会有这么yīn险狠戾的一面。
想来也是,沈婧那女人心思深沉,表里不一,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她生的儿子又会好到哪里去呢?
她和付淮的关系从小就僵硬,势同水火,谁也不待见谁。小的时候打架争吵没断过。可自打她初中去了五中,开始住校,两人见面的次数少了,吵闹自然也就少了。最近几年,两人见面了也不说话,权当没看到对方。他瞧不上她,她也不待见他,倒是相安无事。可她从未想过付淮对她的恨意居然会这么深,恨不得弄死她。
她遥遥望向包厢里的少年,眼神中的凛冽和决绝却是那么真实和清晰。
中间隔了一段距离,包厢里的光线又是那么昏暗,可她那凛冽和决绝的眼神付淮却看得分明。
他猛地想起当年他和付忘言唯一一次歇斯底里的争吵,隔得久远,具体原因他不记得了。当他说了一句“没妈的小孩,”付忘言突然彻底失控,整个人瞬间崩溃。泄愤一般地将他推倒在地,歇斯底里,怒目圆睁,“我会变成没妈的小孩拜谁所赐?还不是因为你和你妈,是你们害死了我妈妈,你们就是刽子手……”
当时她眼神中的凛冽和决绝,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他依然能够清晰地回忆起,仿佛就像是昨日刚刚发生过的一样。
这么些年,这个眼神总是会在他梦里出现。他很惧怕它,战战兢兢,像是被人扼住咽喉,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因为这个眼神,他对付忘言的感情总是格外复杂的。一方面他不喜欢她,讨厌她,轻视她,总是有事没事的找她茬。可另一方面,他心底里又有些畏惧她,渴望得到她的注视,渴望在她脸上看到不一样的表情,他甚至渴望她有一天能够拿正眼瞧他。她越是厌恶他,他就越是想让她屈服。
这种感情矛盾而复杂,他暗地里思考了很久也没想出所以然来。
他很害怕付忘言露出这种眼神。那种眼神不是在看亲人,也不是在看陌生人,而是在看仇人。
什么时候他和付忘言就有血海深仇了?
他如今根本就看不懂这个眼神。有朝一日,待他真正看懂之时,却已是覆水难收,尤为晚矣。
作者有话要说: 相信我这文不会虐的,甜文作者向你们保证!
这篇文已经到了高/cháo部分,后面会很快收尾,我争取在二十万字完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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