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柩投下斑驳的影子,现下已是三月初春了,可这座金陵郊外的庄子上还满是凉意。
窗外,一个穿着深色袄裙的妇人正透过窗户看向屋内端坐的女孩子。
此时那双往日里总是带着畏惧讨好的眼睛一改往日的瑟缩,正认真的打量着这一切。
巴掌大的地方有什么好打量的?妇人撇了撇嘴,脸上的不屑一览无余。
当年的事可以说是轰动了整个金陵城。金陵首富乔家的二小姐未婚有孕,即便如今民风开化,可未婚有孕还是为人所不齿的,因此光这一条已经足够乔家抬不起头来。更让乔家颜面尽失的还在后头,等到十月怀胎,瓜熟蒂落,也并未见有人上门求娶乔家二小姐。乔家二小姐就这样沦为了全金陵城的笑柄。不久之后,一个乔家下人醉酒之后说漏了嘴,说乔家二小姐那个身份沉迷的男人家中早已娶妻,孩子出生之后出现过一次,结果看了一眼说了一句“八字不好”连同乔家二小姐一起不要了。
其中真假,怕也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清楚,但乔家二小姐一直无人求娶是不争的事实。好面子的乔老太爷因此大怒要将乔家二小姐连同那个孩子逐出家门,关键时刻是乔老夫人心软保了下来。
只是自此之后,没过两三年,乔家二小姐与乔老夫人便相继去世。流言蜚语传开,那个孩子“八字不好”的说法再次被掀了起来,乔老太爷一怒之下将那个孩子送到了别庄上自生自灭,可没过几年,乔老太爷也病逝了。
这次当家的乔大老爷怀疑这孩子命硬克亲,不敢要。关键时候是嫁到方家的乔家大小姐怜惜孩子还小接了过去,却到底因着“八字克亲”的缘故,没法留在身边养,便将孩子送到了郊外的庄子上,这一养就是十年。
屋里这个女孩子就是那个“八字克亲”的孩子,随了母姓乔,单名一个苒字。
妇人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嘲讽:他们方家也不是说计较那一口两口饭,可这孩子“八字太硬”,又有乔家二老与乔二小姐被克在前,谁敢搭上?往日里也不过是看在乔氏年年补足公中缺口的份上不与这个孩子计较。可这一回乔氏自己都出事了,谁还想沾染这个“扫把星”?毕竟好好的一趟送嫁居然惹上了官司,不怪他们乱想,委实是这孩子太过邪性了。
站在门口干咳了两声,也不等里头回应,妇人便走了进去。
“乔小姐。”她进门之后连寒暄都懒得说,开口直言,“事情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大夫人和大老爷在京城沾上了官司,我方家是当真不敢再留你了。玄真观那里已经打点好了,请乔小姐体谅。”
这是方家二夫人,同嫁入方家的乔大小姐是妯娌,因着当年乔家二小姐的事,没少在背后看乔家大小姐也就是方大夫人的笑话。如今方大夫人一出事,她就忍不住跳了出来。
坐在椅子上的女孩子并没有如她想象的那样啼哭哀求,闻言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而后开口道:“好,方家既然连去处都为我备好了,我自然没有什么意见,只是……”
就知道这扫把星没有这么轻易松口,方二夫人冷笑,眼里闪过一丝冷意:不过,有她在这里,这扫把星别想拿走半点好处。
坐在椅子上的女孩子一句“只是”之后,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伸手将高领小袄的领口拉下,才继续开口道:“只是这个……你们准备怎么解决?”
纤细素白的脖颈上横亘了一条青紫色的勒痕。
方二夫人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沉下脸来:“乔小姐自缢是这庄子里的下人仆妇都知道的事情。”
拿自己自缢的事来做文章?见过蠢的,没见过这么蠢的。
方大夫人和方大老爷出事的事传来,这乔小姐就哭哭啼啼的说是自己连累了姨母,不知从哪里寻了条白绫悬到了房梁上投缳了。后来她的贴身丫鬟红豆发现的时候听说已经没气了,可不知道怎么的,过了一会儿自己又醒了。
真是应了那句话“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自缢一回都死不了,命硬的很。
“方二夫人可能没看清楚。”女孩子说着将领口压到底,颈项上青紫色的勒痕环绕脖颈一圈,一览无余。
“听说咱们金陵城的府尹甄大人是从大理寺退下的,想来是自缢的伤还是谋杀的勒痕是分辨的出的。”她声音柔柔的,说出来的话却叫人浑身一震。
淤痕环了脖子一圈,不管什么上吊都吊不出这样的勒痕,倒是和被人勒死的淤痕差不了多少。
方二夫人此时也已经明白过来了,脸色微变。
她想起来仿佛有这么一回事:方大老爷和方大夫人出事的消息传到金陵时,她那个好大嫂还带了话“不要告诉苒苒”,真真是将这么个扫把星比亲侄女都疼!她当时气急之下,偏偏不如她那好大嫂的意,让人将这个消息尽快告诉这个扫把星,结果带话的人回来说这扫把星当时就想要撞柱,幸好被他们拦下来了之流的。这副要死要活的作态更是听的她火冒三丈,当时好像说了一句,“你们拦着做什么?下一回那扫把星若是终于想通了,你们不仅莫要拦着,还要帮一帮”什么的。
这话说过之后,她就没再放在心上,若不是这扫把星突然提起,她都要忘记了。
这下一看,心里头顿时有些发憷:往日里那些个“机灵的”没少帮着她做一些她不便出面的事,这她也是准许的,可没有想到,连自缢这种事……虽说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动的手,但估计八九不离十了。
这个事情知道的人不少,若是闹大……方二夫人额头上不知不觉已满是冷汗,这时候再想着封口怕是来不及了。
这扫把星也本是省油的灯,不吵不闹,等到现在将这件事抖出来。一向与她不合的老三媳妇就在院外,那个叫红豆的丫头更是已经在庄外等着了,若是看不见这扫把星定然会闹,还有玄真观那里也已经说好了,怎么封口都是漏洞百出。这扫把星虽说没死,可她要闹起来,方家世代书香门第,定是丢不起这个人的,休妻还是小的,说不准还会沾上刑罚……
越想越心惊,方二夫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怨气横生:就说这个扫把星沾不得,谁沾谁倒霉!
不过……方二夫人转了转眼珠,这扫把星既然这么问,看来是不想这件事闹大了,当务之急还是赶紧将这扫把星哄着送走,眼不见为净为好。方二夫人咳了一声,冷笑道:“你想怎么样?”
“红豆的身契我要带走。”
这个庄子上所有的人都是方家派过来的,往日里这个庄子由方大夫人打理,身契都拿捏在方大夫人手中,倒也没出什么事。可方大夫人前脚刚出事,后脚就有人趁着她自缢上来“帮忙”,唯恐她死的不够快,足见这庄子里的人心里想的是什么。
红豆和这里的下人不太一样,这丫头是方大夫人特地买来照顾她的,同方家没有关系,往日里身契放在方大夫人那里倒也不要紧,可这一次,她这个主子都被赶去玄真观了,这丫头自然也会一起去,身契就断没有再留在方家的道理了。
原来是为了个丫头,方二夫人松了口气,道:“可以。”
“我还要钱。”
“不行!”方二夫人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乔苒轻笑了两声,也不急,手指落在桌上叩了叩,声音柔柔的响了起来,“乔家金陵首富,我姨母嫁进方家时十里红妆。相较而言,方家虽沾了个书香门第的名号,却自诩清高,视金钱如粪土,没这素日里的开销都是我姨母在管。譬如二夫人身上这一身掐丝锦纹小袄,至少三百两上下,要不要我帮你们算算你方氏好一个清高的书香门第一年要花费我姨母多少银钱?”
方二夫人脸色难看至极,她当然知道这扫把星说一堆的用意,想必一开口也不会是小数目。略一权衡,便咬牙切齿的开口了:“你要多少?”
“两千两。”
饶是心里有所准备,可这个数目一出,方二夫人还是被气到了:“你一个姑娘家家的,要那么多钱做什么?也不怕出门便被人抢了去!”
“给不给是你的事,守不守得住就是我的事了,不牢方二夫人费心。”乔苒不软不硬的将话推了回去,柔柔的声线也硬了不少,似乎没多少耐性了。
方二夫人气的头疼:女孩子声音轻柔好听,方才在外面已经看出了她的好颜色,如今直面,那份好颜色带来的惊艳感更为直观。明明如此赏心悦目的外表,可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却能气的人火冒三丈。果然什么胆小瑟缩都是装出来的,大嫂不在,她就露出本来面目了。
“我哪来那么多钱。”方二夫人板着脸冷哼道。
女孩子抬了抬下巴,露出脖子上那条青紫勒痕,道:“方二夫人,我是个爽快人,希望你也是。”
方二夫人想也不想便道:“我也不知你听谁说的我手头有银钱的消息,方家一切所需都从公中支出,这一点你姨母也是知道的,方家不分家,所以我们手头……”
“要不要将二夫人瞒下公中谎报的账目背给外间的三夫人听?”女孩子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向她看了过来,“二夫人真以为我随口开的价?你谎报的账目加起来,足有两千两了!”
能震慑住这么一个妯娌,又能让方家收容下一个“八字不好”的孩子的方大夫人从来不是简单人物,这是方大夫人算出的数目,往日不提说到底还是为了乔苒这个孩子能留在这里罢了。
“你……”
“再磨蹭下去,我若是改了主意……想必我在这里喊一声,方三夫人会很乐意知道这笔账目的问题。”女孩子说着不舍的在椅子的扶手上摸了摸,“到时候,我便是想继续留在这个庄子上也未尝不可。”
……
事情终于以双方撕破脸面的方式谈妥了,在临出门的那一刻,女孩子突然停了下来,回头朝屋中坐着的妇人望去:“方二夫人,给你个忠告。”
方二夫人满面寒霜的朝她望来。
女孩子也不以为意,只是笑了笑道:“话不能乱说。”
随口一说可能就是一条人命,譬如说那个被她们帮忙“自缢”的女孩子。
她,不是那个自缢的乔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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