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恒已经在宿舍的门口等了半个小时,浅蓝色衬衫的衣领处早就有了些汗渍,或许还是因为热,扯掉了两粒扣子,露出脖子上几条浅浅的皱纹。自臻的脑子“嗡”的一下,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的宿舍,只是在爬到三楼时稍稍停了会儿,恰好有风从楼道的窗子吹过来,包裹全身的汗就这样冷了下来,校服t恤终于不再黏腻地紧贴着后背。她趴在楼道尽处的窗子边上往下望,一个年轻的男人从银灰色的玛莎拉蒂总裁里出来,疾步走到龚恒身边,快速地说了些什么。龚恒只向他挥了挥手,走到楼前的树荫下,目光在人群中来回地寻找,原来,他根本就没有认出她来……
自臻觉得这真是讽刺,刚才,她脚步虚浮地从他身边走过,几乎要屏住了呼吸,他竟浑然不知与自己的亲生女儿擦肩而过。一想到他的身上会有有那个女人的味道,她就忍不住觉得恶心。
他这样,算是来讨好她么自臻挑了挑眉,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轻轻地叩了一下窗台,回身推开了宿舍的门。
也许龚恒永远都不知道,从前,自臻无数次地趴在窗边远远看着他在别墅下徘徊,或是傍晚或是深夜,孤独的背影在路灯下不时的晃动,昏暗的光映出浅浅的影子,模糊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与高大的树影重叠。
他对她,始终怀有一种愧疚。
收拾完东西后,宿舍里就只剩下龚自臻一个人,看着七个光秃秃的床板,竟然有一种青春散场的悲凉感。李昙的上铺已经空了一年,早已落满灰尘,站在门口,再看一眼这个住了两年多的小屋子,心里出奇的平静。
“自臻,东西都收拾好了吗车就在下边……”然而龚恒的声音响起时,她的心狠狠地颤了两颤。
这个时节宿舍外面的合欢花开得极盛,有些花丝早已泛起暗黄,有风卷起残败的花缨,轻飘飘地越过窗台。自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过两分钟就当作没看见他一样,自己吃力地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往楼下走。楼梯口站了一个人,二十多岁的样子,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看见她时满脸堆笑地拦下拉在身后的大行李箱。自臻突然笑出了声,猛地回身向龚恒吼道:“你现在做这些还有什么用!”
那时整个楼道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和一个保洁阿姨,这一声怒吼,乍然惊起,像极了高高举起一个插了花的瓷瓶再狠狠砸下,散了的花瓣夹着尖锐的碎瓷片四下迸溅开来,直要把人逼到死处。年轻男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显然是被吓到了。楼道里“沙沙”的扫地声也停了半晌,后又渐渐恢复了节奏。自臻的脸因激动而略略发红,可能是她微微扬起头的缘故,竟然像个脖子乍起毛的斗鸡。龚恒是很痛心的,从前那个连说话都是慢腾腾的女儿,现在竟视他如仇敌。“小吴,你先把行李拿下去。”
那个年轻男人轻轻地“嗳”了一声,俯下身去要把自臻的行李拿走,可谁知道,她竟然死死地拉着不松手。龚恒无奈地叹了口气,将眉头锁的更紧,扬了扬下巴说:“你下去等我吧!”
小吴走后,龚恒才低下头去小声对自臻说:“先跟我回家行么”
自臻冷冷一笑,反问道:“跟你回家那是你的家吗”
“听话!”
她在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有片刻的失神,小时候的龚自臻因为受同学嘲笑而长期自卑,虽然龚恒回来后渐渐改变了这种情况,但那时的她仍然不敢主动去和别人说话。每当她忸怩着不敢上前时,龚恒就会板起脸说:“听话!”然后,个子小小的女孩就会红着圆圆的小脸,微低着头,乖乖地跑过去按着他所说的去做。这两个字,在她14岁之前,一直作为一种鼓励和强迫她突破自我的动力,然而今天,显得这样苍白可笑,遥远而不真实。她敛起所有情绪定定地看着他,缓缓地吐出一个字:“好。”
吴鸣辰从来没有见过今天这样的龚恒,他在这个女儿面前显得卑微而可怜,那个在公司里没有人敢质疑、反驳的龚总,向来特立独行甚至带着些独裁的霸道,却始终对他的女儿无可奈何。没过一会儿,就看见龚自臻快步地从宿舍楼走出来,全身都挂满了包,身后一只大号的行李箱被拉扯的“隆隆”作响。或许是走得急了,再加上拖拉的东西太多,整张脸都红透了,汗水濡湿的刘海胡乱地贴在额头上,海藻一样蜿蜒。龚恒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时刻准备着上前帮一把,仿佛他前面的女孩下一刻就要倒下去一样。直到后来亲眼看见龚自臻病发,吴鸣辰才知道,在那样的情况下,她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上车之后,自臻一言不发,只是别过头看窗外,一只手微微罩在鼻子上。龚恒所有的车里都放着熏香,这是他的习惯。吴鸣辰最初做他的司机时对此很不理解,渐渐地从退下来的司机那里知道,龚自臻对车里的气味太敏感,即使是像玛莎拉蒂总裁这样的豪车也不例外。龚恒曾经有一段时间换香换的很频繁,却始终没能换到自臻喜欢的味道,其实,她喜欢的不过是最普通的柠檬和薄荷。
世上总有那么一些父亲,自负地以为自己对女儿的喜好了如指掌,其实也不过一知半解。
龚恒就是个典型。
车刚刚驶出校门,自臻突然喊了句“停车!”然后丢下一句“忘了拿件东西”就推开车门跑了出去。龚恒显然已经累极了,只好撑着头让吴鸣辰跟着去看看,别再弄出什么事。车里的空气有些憋闷,他把胳膊搭在摇下的车窗上,腕上一只雪铁纳的瑞士石英表已经有些年头,却因为修护的很好,依旧是半新的样子。大约二十分钟后,吴鸣辰先回来了,没过一会儿自臻才慢腾腾地走回来。
她瞥见龚恒的手表,脸上生出一种厌恶的表情,“嘭!”的一声关了车门,仰头靠在座上闭起眼睛假装睡觉。十五中在邵丹和恒澈的交界处,只不过半个小时的车程就能到,途中自臻开了一阵窗子透气,惊讶的发现车开往的方向恰好和恒澈相反,那是去帝都的路。
“我要回家。”
龚恒没有说话,自顾自地擦着手机的屏幕。吴鸣辰微微侧过脸看着后视镜一眼,也没有理会。自臻蹙了蹙眉,突然坐正身子又提高了音量说:“送我回恒澈!”
吴鸣辰从后视镜中看到她眉头微微皱起的样子,和龚恒很相似,不禁试探性的低声向龚恒说:“龚总,要不……”
龚恒头也没抬,沉声说:“现在太晚了,恒澈那边就你一个人,太不安全了。”
自臻忽然觉得很可笑,轻声“嗬”了一声说:“这半年每次放假都是我自己住这不也没死吗”她甚至没有断句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在气势上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似乎觉得说的还不够伤人,又继续补充道:“你这是想让我去看看你们一家过的有多幸福美满吗真是对不起,我妈还在家等我呢!我压根儿就没空!”
她说这话时,正好要上高速了,龚恒叫吴鸣辰掉头回去,语气略有些羞愧无奈。他这个女儿,丝毫不懂在外人面前给他留一丁点余地,这样的本事,他在两年前就见识过。
回到恒澈时天已经黑了,别墅的门环上都有些生锈,可能是六月里雨水多的缘故。自臻有些着急地把行李一股脑地拿出来,她记得母亲上次说过等六月七号就请假回来,可家里还是没人。承认是失望的,同时却也庆幸,庆幸母亲不会直接和龚恒照面,免去了很多尴尬和不愉快。
“小吴,你去我刚才告诉你的那个超市买点菜回来,这家里现在应该什么都没有。”
其实,在听到龚恒说“这家里”时,自臻才陡然清醒,是啊!这家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她苦笑着把行李搬进门,低眉抬眼间看到他没事儿人一样立在合欢树下,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她往里头倒腾东西。
龚恒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对这样的事情往往都有些迟钝,从来不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
沉甸甸的旅行包勒在手上,好像整个手掌就要这样齐齐断开,她走到门口,然后缓缓转过身来,对龚恒说:“我妈可能明天中午就回来了,你早上就赶紧走吧!”
夏天的晚风竟然也夹着丝冷气,也许是附近的树比较多的缘故,吹在脖颈子上凉凉的。龚恒的眼神因为她的话而闪烁不定,隐隐地还夹杂些怜悯的味道,他在合欢树下来回地踱着步子,犹犹豫豫了很久才说:“自臻呐!你妈她……前几天走了……”
“我妈去哪了”自臻正低头忙着收拾东西,突然手下一顿,猛地立起身来,眼前漆黑了一下,险些站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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