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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又见秋槐
夏楠带着三个孩子,坐在飞机靠后的位置上,下飞机的时候,她让孩子们先不要站起来,等客流走得差不多了,才要求他们拉着手走出去。年轻漂亮的空姐向他们鞠躬道别,孩子们的脸上挂着兴奋好奇的笑容。
拿好行李,帮孩子们都背上小书包,三个孩子都很听话,那个五年级的男孩还主动要帮她推箱子,夏楠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表扬了他,却只让他去管好两个小同学。走出航班出口,就见到了特地来等他们的人。
“夏老师,你好,我是这次作文大赛的主办单位派来接你们的,我姓赵,你叫我小赵就可以了。”来接他们的男生看起来很年轻,像是刚大学毕业的学生。
“赵老师,你好,麻烦你了。”夏楠笑了笑,还是很有礼貌地称呼对方为老师,拉过三个孩子,“来,跟赵老师问好。”
三个孩子响亮地叫赵老师好,那个小赵似乎第一次听人这么叫他,机场里人多,弄得他怪不好意思的,红着脸摸了摸头发,就伸手帮夏楠拿行李,话不多但还算实在。
临上车的时候,夏楠忍不住回头望去,灰白天空下的首都机场,因为扩建翻新,夏楠几乎快认不出它原来的样貌了。
隐约还记得,那年的自己,独自面对着安检口站了很久,看着一拨一拨的人走进去,直到大屏幕上显示那班飞往英国的航班已经起飞,她才好象突然意识到,刚刚还把她抱在怀里的人,现在却已经飞上了两千多米的高空。她的腰背挺得再直也无法抵挡这种失落的感受,眼睛因为长期看着一个地方而有些酸涩,嘴角却强扯出一抹笑意,这样不是很好,她应该安心才是。走出机场的时候风也像今天那么大,明明那时候是最炎热的七月,夏楠却觉得那股寒意更胜今日这十一月的冷风。
主办单位把几个外地来领奖的老师和孩子安排在一个酒店,小赵领了房牌,说他们虽然来得不算早,但好在刚好还有两个标间,他们四个人正好。夏楠很感谢,这几年她一直带着学校的课外活动班,也带孩子去过不少地方参加比赛,能有这样的条件已经很不错了,到底是设在首都的比赛,规格还是比较高的。
第一天到北京,孩子还是有些安静不下来,但毕竟坐了长时间的飞机,夏楠告诉他们明天赵老师要带他们去北京四处逛逛,准备为之后的作文比赛做准备,所以今天必须早点休息。小夏老师的话很管用,几个小家伙争先恐后地洗澡上床,只是三个孩子只有两张床,有一个得和老师睡在一起。到底是小孩,还是喜欢和同龄人在一起,夏楠看出他们的想法,打电话给服务台,酒店答应在孩子们的房间里加个床,三个小家伙开心极了。
夏楠直到九点多才回到自己的房间,赶紧洗了个澡上床睡觉。这几年她别的习惯没养成,作息倒是规律得很,小镇上一到晚上就没什么娱乐活动了,只能在家里看看电视,而且她在学校上班,七点多就得到校,所以一般完上到了九点肯定就得睡觉。
第二天夏楠和几个孩子的精神都不错,来接他们的是辆大巴,几个老师陆陆续续带着孩子上车,夏楠看了看老师也都是年轻的面孔,和自己的年纪差不多,这让她轻松不少。一车人,老师们互相交流,有时候冒出一句方言大家都可以笑上一笑,孩子们更是唧唧喳喳地一会儿就混熟了。
夏楠坐在车里,看着窗外熟悉而陌生的景致,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黑色的柏油路面被槐树的落蕊洒得星星点点,夏楠知道那并不是槐花,但生在北京的人都不会不记得秋日的早晨,见到它们时心里那片刻的细微柔软,夏楠突然想到了一句诗,“昔年住此何人在,满地槐花秋草生”。
明年是奥运年,北京的大街上随处可见跟奥运有关的景象,小赵告诉他们等一下他们会路过鸟巢和水立方,这两个场馆可是奥运期间的重要场馆。夏楠在新闻里也听说过,只是这样新型的建筑在她记忆里的北京是不曾有的,这让她的心里都有着莫名的兴奋和期待。
一早上大家走了不少景点,下午的时候,小赵带着他们去爬长城。有老师提出说是不是可以去看看香山红叶,小赵为难地解释,今年天气冷得早,这个时间已经有些晚了,看红叶最好得早一个月。大家虽然遗憾,倒也没败了兴致,上长城的时候天气很好,秋高气爽,孩子们兴奋得一路唱着少先队队歌。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也许是被这长城的雄伟所感染,亦或是被这半日来见到的首都气魄所触动,童稚的声音里倒真唱出了一番坚定的力量。几个外国人看着这群手拉着手雄赳赳气昂昂的小家伙,都笑着给他们让道,孩子们颇几份冲破帝国主义势力的气势。
晚上,大家在全聚德吃到了正宗的北京烤鸭。其实南方人在吃上是很精致的,来吃北京烤鸭倒不是真来吃这个味道,大多是想来尝尝这种京味儿。夏楠看着那一张张吃得油腻腻的小嘴,想到自己小的时候,就喜欢吃烤鸭,每次都把嘴边都吃得一层油,爷爷就逗着她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啊,偷了油吃也不擦嘴。
面坯包着烤鸭,吃在嘴里是特有的香浓,夏楠仔细地嚼着每一口,用力到两边的腮帮子都觉得酸疼。这样的味道,之于她,之于这个叫北京的地方,真的是随处都是,那是弥漫在她记忆和生命里的味道。一天下来,她又有多少次曾在那些熟悉的转角处遇见那年少时空里的自己呢
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不早了,明天就是现场作文大赛,孩子们都累了,但想到明天的比赛却都紧张了起来,夏楠不得不做他们的思想工作,结果弄得比昨天还晚。
两个房间是并排的,夏楠走出孩子们的房间轻轻关上房门,正要往自己房间走,却突然看到一个背影正开门走进她对门的房间。她顿时怔愣在原地,那是个男人的背影,黑色的西服剪裁合身,明明只是一个背影,却显得凌厉而矜贵,和记忆里某个年少的身影叠和在一起。
男人似乎并没有发现身后的目光,进了门便把门关上了,夏楠却呆呆地站在那里,告诉自己,不会的,哪会这么巧。那个人应该在英国,不不,听生生说他前年就已经完成了在英国的学业,又去了美国,这两年在事业上是真正的大展拳脚,如鱼得水。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么一家挂三星酒店的普通标准客房里呢
她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这才用房卡开了自己的房门。
第三十三章这就是我们的距离
顾辰西坐在房间的沙发上,眼睛无意识地盯着眼前白色的床单,平整得不见一丝皱折,要不是这满室的烟味儿,这个房间根本就如同无人入住过一般。窗外晨曦初露,穿透这北国秋末的云层,清冷却透彻。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间无意识地燃着一根烟,西装被任意地搭在沙发靠手上,旁边的烟灰缸里堆着小山似的烟头,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似乎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未动。
他知道她是前天下午的飞机到北京的,却一直忍着不去看她。他苦心安排的见面,绝对没有那么轻易,他哪会那么容易就放过她,这次非得要让她记得深刻,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个人是她想躲也躲不过的。
可最难过的却是自己这关,虽然没见着她,可满心满脑子的都是她,之前没找着那是没办法,现下知道她就在同一个城市里,怎么会不想见呢
昨天中午和几个朋友一起吃饭,其中一个就是在文化部任职的,知道顾辰西这次特意成立了一个“青少年文化教育基金”,旨在支持国家文化教育,奖励青少年儿童的各种突出成绩,第一笔启动资金就拨给了这次的全国中小学生“我眼中的奥运”写作创新大赛,这戏可把他红色贵族的身份给做足唱满了。
那个朋友在席间不停地试探顾辰西,是不是对文化教育产业动了什么心思,可现下的顾辰西是什么人,面上有的是冠冕堂皇的话可以搪塞。却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两日心里是怎般的忐忑不安,左右不是。
散了席上了自己的车,终究还是没忍住,打了电话过去才知道,今儿一天整个活动组都在外面北京一日游,他问清了线路赶过去的时候已经到了晚饭的点。他就把车停在王府井全聚德店门口,不一会儿他们的大巴就到了,一大群人,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人群里的夏楠。
她穿着一件象牙白的羽绒服,衣袖和领子上有些小印花,底下是一条最普通的紧身牛仔裤,套了一双深咖啡的小短靴,头发比以前长了不少,可能是为了方便,被她直接扎成了一束马尾,直直地快要挂到腰部,虽然这天气里穿得不少,可顾辰西却觉得她看起来反倒比以前清瘦了些许。
他看过去的方向只能看清她的侧脸,偶尔几个孩子不听话的时候,她才会转回头去拉身后的小家伙,他这才有机会看清她的眉目。可能是穿着的关系,她小小的脸袋看起来很清秀,脸色倒是不错,可能是在外面玩了一天,两颊微红,有人叫她的时候,她会先微微向人微笑,然后再开口说话。
其实他们下了车就开始往店里走,期间在外面只停留了很短的一会儿,顾辰西却在车里盯着那个身影看得目不转睛,直到那个象牙白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那道门里,才不舍地收回自己的视线。虽只是这么匆匆的一见,可他却觉得她似乎一点都没变,就算看上去比以前长高了点,举手投足间也好象娴静了不少,可他就是肯定骨子里的她还是那个六年前的夏楠。
他固执地等在原地,看着他们吃完了烤鸭从店里走出来,天色已经全暗了,他又不能把车灯都打开,这么看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但就算没看到他都可以想象,那丫头吃烤鸭会是什么德行,吃得满嘴是油还会一脸满足。
他们的车到了酒店,他看着夏楠领着三个孩子一起走进去,突然有了一股冲动,想看看她见到自己会是怎样的反应,会不会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她的房间是他事先就交代好的,顾辰西特地在她对面留了一间空房间,今晚正好用得着,他掐准了时间等她从旁边的房间走出来。走廊的地毯消静了两人脚下的声响,虽然是背对着她,可顾辰西知道那道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背上,他将房卡放到门把上,门锁发出“嘀”的一声,他却清楚地听到身后的她紧张地倒吸了一口气。
门打开的时候他突然有种久违的得逞的窃喜,这种感觉让他好象又回到了六年前,他总是因为在她身上做的种种,时而得意时而恼悔,在这个世界上好象只有她能这么轻易地牵动他身上那些再细小不过的情绪。
他站在已经关合的门背后,直到听到对面的关门声才再迈开脚步往里走。坐进沙发的时候不自觉地摁了摁自己的眉心,疲倦却又带着一丝难掩的欣喜,他几乎不用再怀疑自己的判断,一切肯定会有个水落石出,他绝不会相信这样的夏楠会在六年前不顾刚进牢狱的父亲,挟款带着母亲私逃。夏楠是聪明,但绝没有这样的心机。
夏楠第二天醒得很早,可能是因为大赛在即,让她也有些睡不安稳,毕竟这次来北京她和孩子都带着要为学校争光的任务,的确不可以掉以轻心。走出房门的时候,看到对面的门开着,客人已经走了,工作人员正在打扫房间,一阵烟味飘来,夏楠忍不住咳嗽,想到昨晚那个背影,皱了皱眉,转身往孩子们的房间走去。
作文是现场进行的,开始前夏楠一直在鼓励孩子,三个小家伙倒比昨晚上有信心多了。比赛时间两个小时,来参加比赛的都是各地方学校在初选中的获奖选手,不可谓不激烈。夏楠等在外面,现场作文一结束,下午评审组将马上进行评选,晚上就会颁发奖项。
中午的时候,比赛终于结束,看孩子们的脸色写得应该都不错,夏楠带他们去吃一直想吃的必胜客。等披萨的时候小家伙们又开始好奇了,在他们的家乡小镇上去年才开出了第一家肯德基,披萨是什么他们只在电视上见过。
“小夏老师,你请我们吃披萨是不是奖励我们比赛拿奖啊”那个五年级的男生问夏楠。
“是啊!”夏楠笑着点了点头。
三个孩子听了,都开始皱眉:“那要是我们没拿奖怎么办”
“恩……这个嘛,就当为了你们下次能拿奖吧!”夏楠伸手去揉他们的头发,她现在才知道大人们每次摸孩子的脑袋时,原来心里都是如此宠爱欢喜的心情,只是从前的她并没有那么去在意。
小家伙们听了松了一口气,又恢复了原本的开心。下午他们回了酒店,夏楠想等晚上颁奖礼一结束就该准备回去了,所以提前收拾一下东西。本来她来北京前就一直担心,她一离开课外活动班就没人带了,幸好前几天镇上的青少年宫来了个课外辅导员,听说很受孩子们的喜欢,所以学校就请他先来代几天班。现在比赛都结束了,她当然希望能早点回去,总麻烦人家心里还是不好意思。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北京她就有些莫名的不安,其实事情已经过了那么久,北京那么大,又怎么会轻易地撞到那些大人物的枪口上。当初他们也答应过她,只要她带着妈妈离开就不再追究,可她还是隐隐的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晚上去参加颁奖典礼,夏楠帮孩子们正了正红领巾,才拉着他们走进去,这个礼堂布置得很隆重,上面挂着大幅红条,已经有不少老师和孩子到场,夏楠见到几个相熟的面孔,笑着向他们打了招呼。小赵看到夏楠他们来了,就跑过来把他们领到他们的位置上,小家伙们显得紧张而兴奋。
半个小时后颁奖典礼开始,几位领导和嘉宾入场,孩子们的掌声很热烈,夏楠跟着大家站起来鼓掌,却在看到某个身影的时候僵住了手。
那个人走在最中间,也是所有嘉宾中最年轻的一位,可这么看来却一点不显突兀,他身上好象有着一种天生的气场,那是无关乎年龄的,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他就该是焦点。比之那个多年前的少年,眼前的男子退却了清涩,现场的他穿着颇有些英国人的考究,可又不显刻意,神情眉宇间与记忆里的那个人一样自信张扬,甚至还透着一份旁人没有的凌厉。
夏楠僵在那里,直到嘉宾们都在台上入了座,她还傻傻地呆站着,小赵在前面一排给她打手势,她才发现了自己的失态,竟一直站着盯着台上的某人看个不停。尴尬地低下头,红着脸坐到位置上,幸好周围多是孩子,没有几个人发现她的异样。
等到她再台起头的时候,却发现台上的某双眼睛也在炯炯的盯着她,她曾告诉他,他的眼睛是她见过最晶亮的眼眸,那个时候的少年得意地在她脸上亲了好几下才罢休,如今这双眼睛依旧清亮如初,甚至灼灼逼人。她看到他嘴角挂着的似有若无的笑,穿过那么多人,两人如此相望,一高一低,隔尽世事,夏楠想,原来这就是我们的距离。
第三十四章夏楠,咱们谈谈
颁奖礼结束,主办单位办了一个交流会,会上提供一些小点心,三个孩子很高兴。那个五年级的男孩得了一等奖,其余两个孩子也是一个三等奖,一个创新奖,夏楠也终于可以回去向老校长交代了,没有辜负了学校的托付。
本应该是轻松的时刻,可坐在位置上的夏楠却完全没了那份心境。顾辰西,从刚才开始她的脑子里就只剩下了这个名字。刚刚她才知道,原来这次大赛是顾辰西名下的一个教育基金赞助的,怪不得台上台下他都是前呼后拥的架势。夏楠的嘴上是一抹不以为然的轻笑,心头的味道却只有她自己知晓。
六年了,当初选择离开北京时她就能预料到,再遇,两人可能就是陌路,但真正见到了,心里的翻腾又岂是预先能够知晓的。孩子们在边上好奇地拿这个吃又拿那个吃,夏楠的视线却一直不受控制地去追逐那个身影。
也许是在英国留学了多年,那个少年在褪去青涩的年华里自然地浸润了那股英伦气,和他身上原本的乖张个性融合在一起,身着一套深色西服,却没有打上领带,无论是点头、轻笑、转身、耳语……细微之处都能让人感受到他身上那种张扬却不显得无礼的自信,真正不动分毫,便足以耀眼全场。
周围的人都在私下讨论这个年轻的教育基金投资人,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和夏楠一样,是来自地方上的文化教育人士,多得是年轻女老师,对顾辰西的背景不甚清晰,但就这样的一个男人,已足够成为她们的话题。
身在那个圈子里的人是不会觉得的,别人苦苦追求而不得的,对他们来说却可能只是无足轻重的一句玩笑话就可以丢弃的,那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才是这些人身上最让人学不来参不透的实质。之于夏楠,那种感觉已很遥远,但却在这时最让她感受深刻。
这比那些令人艳羡的财富和权势更让人自惭形秽,她曾经也身在其中,而今却轻微得如同尘埃。周生生曾说她很羡慕夏楠,好象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从来都不会低头。如今夏楠才真正地知道那时的自己,所有倚仗的一切,哪怕是自己内心的那一份倔强,都已经随着那个夏天覆灭了。如今的夏楠,再也没有了那年轻气盛的勇气。
顾辰西在席间并没多走动,只是这样还是有很多自找上门来的人,不说知道他背景的,就算只是为了他的教育基金,这些文化教育线上的人也不会放过这样可以当面讨好巴结的机会。他自然不是什么慈善家,但这一刻他却很配合地在应酬这些人,面上是坦荡的笑容,心里却有一种连自己都不想承认的奇怪心理。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到英国的第一个礼拜,几乎一空下来就给夏楠打电话。起初,她也是一听到就接,顾辰西跟她聊的自然是一些初到英国的琐事,她就在那头静静地听。等他兴奋地说完,她才说要他注意身体,不要过了时间都不吃饭,就算她说得少,他也听得很开心,到了最后总要问她,什么时候过去,她每次也都是搪塞他几句,他就耍赖要她去英国给他做饭。
只是后面的情形突然变得让他无法控制,起先是打电话总找不到她,每天到了很晚她才会回一条短信给他,他再发短信过去她就说要睡觉了。再后来就连短信都没了,这时候大概已经是他到英国的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他越想越不对,就给家里打电话,他妈只在电话里告诉他,夏楠家里出了点事,让他安心在英国,管好自己。他还是不放心,给顾北打电话,结果那丫头也是吱吱呜呜地说不清楚。而英国那头,正是他入学之初最忙碌的时候,心里虽有隐隐的不安,但一时间却乏术。
再回到北京,已是那年的年末,西方人有过圣诞的传统,留学生间大多相约四处旅行,他却是迫不及待地买最快的机票,连行李都没有收拾,谁都没有通知地登上了回国的飞机,彼时他已经将近四个月没有联系上夏楠了。
回来后,他从聂铮那里知晓了一切,除了震惊,更多的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感受,像是被人当成无足轻重的行囊,随便遗弃在了路上,却偏偏还期盼会被寻回。她家出了那样的事,她却对他只字未提,他不相信,那个信誓旦旦跟他说要一起去英国的夏楠就这么在他的世界里消失了,而且是以那么匆忙而自私的方式。
他不顾一切地寻找蛛丝马迹,可所有的痕迹像被刻意擦过一样,让他不得不去接受那个既定的事实。他从来没有接受过这样的打击,像被困在一个旋涡里,也许再成熟几岁他就会发现,那样的疼痛已不仅仅只是为了他年轻的爱情,还有他在那个年纪里最底线的骄傲和信任,这一切都像在一瞬间被玷污了,而把这一切之于他的人,却是那个他最是在乎得捧在心上的人。
于是,那场爆发,把整个顾家都弄得人仰马翻,他不惜威胁,用自己当筹码,就是一定要知道,知道她去了哪里,他必须找到她,偏执得发了狂,谁都遏止不住他。那几个月,他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把人都得罪光了都不怕,甚至私自把夏泽淳原来的秘书从里面弄出来,拿着家伙私下里逼问,当时他想就算废了丫的,他也要找到他要找的,可最终还是什么结果都没有。事实让他不得不相信,如果不是夏楠自己有预谋的要躲起来,怎么会动用那么多路数都没有半点消息。
顾国廷起先只是警告他,后来知道他把事情闹得那么大,气得差点把他绑在家里。之后的一个月他消停了很多,那时叶礼和简默都还没回国,但两人却都听说了他在四九城里翻天的闹事,那会儿别说是叶家和简家,只要有点风声的都会对夏家的事避嫌,他倒是什么都不怕,闹玩了把自己锁在家里,随后便管自己回了英国。这一去就再也没来过。
那种感觉顾辰西后来才知道,叫作背叛,夏楠的做法就是对他自私的背叛,他绝不会那么轻易就放过她,就像小时候的每一次缠斗,他和她注定没完!
交流会接近尾声,顾辰西和基金会的人起身离开会场,走出门的时候他转头看了看夏楠的方向,她正低着头跟一个孩子说话,手自然地将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纤指素手,神色温和,他突然很想看到她对他怒目相对时的神情,那才是真正的夏楠。
夏楠低着头,当感觉那一大群人终于离开了,才轻轻地吁了口气,叫上三个孩子,回了酒店。
坐在酒店的房间里,孩子们都已经睡下了,她却呆坐着有些缓不过神,她很确信顾辰西是看到她的,可是……他却没有任何的异样,好象这场相遇、她的震惊,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这让她很不安,特别是他看她的眼神,嘴角的那一抹轻笑,他的神情没有任何的掩饰,就像无声地在向她宣布,夏楠你跑不了的,那种感觉是那么。
门铃在她的沉思中响了好几下,她却刚刚才听到,不确定是谁,只得起身去开门。门一打开,才意识到自己好象并不意外看到站在门外的人。顾辰西一身西服站在门口,还是刚才交流会上的打扮,手搭在门铃上,似乎做好了摁到底的打算,只是眉宇间微皱着,显然对应门的速度表示不满。
“怎么这么久才开门”看到夏楠他抱怨了一句就侧身绕过她往里走,这句话倒不像隔了六年,好似他们一直都在一起。
夏楠站在那突然有些无所适从,她怎么都没料到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她的房间,还边走边脱了外套,随意地甩在沙发上,扯了扯领口,松开了袖口的扣子,才舒服地坐进沙发里,一系列的动作做得理所当然。
“你……”夏楠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总觉得要说点什么话阻止他。
“夏楠。”顾辰西抬头看向她,叫她名字的时候声音很自然,然后身体也放松地靠向后面的沙发靠背,“咱们谈谈。”
夏楠也看向他,这句话听来那么熟悉,她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上一次他说“夏楠,咱们谈谈”的时候是什么情景,那时候的他眼神清明声音却是颤抖的。可如今,他看着她的眼神深亮中透着沉郁,声音清晰,如同真要跟她展开一次谈判,他显然不怕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六年,对一个男人来说的确足够他成长,懂得自己去掌握自己要的东西,而不是让别人来掌握自己。
但好象无论怎么变,他依然是那个故我的顾辰西,至少要闯进某间房或某个人的心的时候,都从来不会事先打招呼。
第三十五章 摊牌
顾辰西坐在沙发里,双肘弯曲支在腿上,眼睛一直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夏楠,这样的姿势他的头是微微仰起的,夏楠觉得明明自己是居高临下站着的那一个,怎么这个男人扬起的下巴却是那么的趾高起昂,好象自己非得跟他谈一谈不可。
她知道现在要把他请出去已经不可能,只得把门关上,转过身来的时候对着门深吸了一口气,走进来,不自觉地环顾了一下整个房间,这是个最标准的标准间,除了床只有一个双人沙发,夏楠最终决定在相对离顾辰西较远的床边坐下。
顾辰西一丝不落地把她的动作看在眼里,轻哼一声,把手伸开了靠到沙发里,一个人占满整个双人沙发。
夏楠当作什么都没看见:“谈什么” 。
“为什么没去英国”顾辰西直截了当,好象他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夏楠抬头看他,俩人的目光皆是灼然,“我以为你应该知道。”
“我以为你至少应该让我知道。”顾辰西显然不放过她。
“这是我的事。”夏楠顿了顿,斟酌了一下才说,“其实都已经过去了……”
“我不觉得已经过去了。”顾辰西打断她,争锋相对。
“夏楠。”他这么叫她,“这个答案,你欠了我六年。”
两个人沉默着互相对视,过了几分钟夏楠才慢慢开口:“你以为呢”。
“你在骗我!”顾辰西说这话里眼里的都像要闪出火苗,“我以为,你根本就没想过要跟我一起去英国。”
“不!”夏楠否认,“不管你信不信,最初我是想和你一起去的,可后来……后来的事你应该都清楚,我去不了,如果你觉得是我对不起你,那么……我向你道歉。”
“哼。”没想到顾辰西却是冷哼一声,“夏楠,你以为我等了六年,就为了等你的一声道歉”
夏楠相信自己没有听错,他说了“等”,如果她没有记错,生生告诉过她,顾辰西去了英国大半年后,简思尔也去了英国,在外人眼里这几年两人一直在一起,顾简两家在这件事上似乎也已经逐渐达成了默契,而如今他却说他在“等”
“怎么不说话了”顾辰西看她只低着头却不说话,有些不耐,“还是你自己都觉得这样的道歉……”。
“顾辰西,有意思吗”夏楠突然笑了笑,眼里却尽是苦涩。
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在国外呆久了,很少有机会听到有人连名带姓的这么叫他,她叫他名字的音调和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跟谁叫得都不一样,是能让他心跳的频率都开始波动的方式,他从来就很喜欢听她这么叫他,连名带姓,他希望这个名字在她心里也是那么的不可替代。
“夏楠……”他突然站起身,蹲到她面前,声音里透着莫名的情绪,“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躲起来”
夏楠看着他灼亮的眼睛,觉得喉咙里涩得发不出声音,他的气息隔了六年,第一次离她那么近,一样却又有些不一样,灼热而又清冽。就差那么一点被自己隐藏在心底的那个不顾一切的夏楠就要冲撞而出,突然她像听到了那个雨夜里刺耳的刹车声、焦躁地响着的电话铃声、妈妈无法承受而崩溃的尖叫声……
“你都已经查过了,不是吗”夏楠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得如同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我爸爸利用职务在招标的时候贪污了大笔公款,后来在里面出了事,再后来哥哥也出了意外。家里的东西都得被封,所有钱财都为了弥补那个财务空洞而拿去充公了,如果我不带着妈妈走,我们就得露宿街头,别说去英国找你,我可能连饭都没得吃,所以,对不起,我等不了你来救我,就带着我妈逃走了。”
夏楠思考着他能查到的情况,按照他应该知道的把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看着他的眼神同样平静。
他抿着嘴,像是在消化她说的话,说出的话却全然是另一回事:“那天晚上,我去英国的前一天晚上,你已经知道了这些事,所以,你是故意要推迟去英国的,对不对”他最在意的还是她是否骗了他,夏楠在心里想,他这么骄傲的人能真正让他这么记恨她六年的,还是他那神圣不可侵犯的自尊。
“对!”这次的回答干脆得没有顾虑。
顾辰西站起身来,口气里是隐忍的怒意:“夏楠,我真不知道,你那么狠得下心!”
那天晚上的他们曾经那么亲密,那种亲密他以为是一种信任和依赖,在很多人的生命里都是如此,第一次的意义往往精神大于肉体。他实在不敢想象在发生了那一切之后,夏楠竟然还能安然地按着自己的计划亲自把他送上飞机,那年他们都才十八岁!。
他记得自己当时放开她时心里的不舍就像在自己心口生生地割下了一块肉,还来不及感到那致命的疼痛,却实实在在空洞了一大片。虽然过去了六年,但他依然肯定他看她的最后一眼里,清晰的感受到了她心里一样的不舍,就差那么一点他就要转身抱住她就不走了。在后来遍寻不着的无数个夜晚,夏楠那天的眼神都一直把他捆在一个又一个的梦境里,麋鹿一般无措而又不舍。
“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
夏楠抬头看他,也缓缓地站起身来,突然觉得这样的对话真的没什么必要,也着实没意思。
“你走吧。”她只说了三个字,没有任何的解释。
他盯着她,好象不相信她就用这么三个字打发他,突然转过身去,走回沙发跟前,拿手虚指了夏楠两下,像是在警告,又像是被气得实在说不出话。然后依然大咧咧地坐进沙发里:“我不走,我就呆这!”。
这个人实在好笑,刚才还气得不行,现下却耍起赖来,夏楠哼哼了两声,突然像想到了什么。
“你不用呆这,你可以去睡对面。”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颇有些讽刺。
他却完全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索性躺到了沙发上:“我喜欢睡这,让对面空着!”
两人僵持不下,他们俩好象总是这样,吵到后来就只剩下僵持,就看谁吃不住先低头,即使是这么原则性的问题,依然如此。夏楠不理他,拿了换洗衣服洗漱好了就上床关灯睡觉。
顾辰西又突然起来把灯打开,再躺回沙发里。夏楠没再把灯关上,闭上眼睛管自己睡了。直到床上传来了规律而轻浅的呼吸声,顾辰西才缓缓地从沙发上坐起来,走到床边,借着灯光俯视她睡觉的样子。她的脸被融在白色的被子和枕头里,显得特别小,睡觉的时候还习惯嘟着嘴,他嫌这样的距离太远,蹲下身,跪着一个膝盖,静静地看她的脸,距离近得让他可以看到她发迹处的小毛发,很温柔很乖巧。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看着她,却觉得怎么都看不够,这是六年来第一次这么看她,没有拥抱,没有亲吻。她的很多地方都跟六年前不一样了,说话的方式、脾性,甚至看着他的眼神,他却固执地要在她身上找回原来的那个夏楠,他告诉自己,不管怎样,他都要找回来,这是她欠他的。
直到房门被轻轻地打开,又轻轻地合上,在听到“喀哒”一声后,夏楠才慢慢地睁开眼睛,空洞洞地望着床头的灯,橘色的,就像某个夏夜里校园里的路灯,酸涩的味道,透明的液体,夏楠的脸颊被温热的流过,却徒留一片凉意.
第三十六章回不去
sara的设计在京城的夜店里很有名,椭圆的立体感,三百六十度的旋环音效,站在场内每个人都能感觉到身体和xiong腔的共鸣。
顾辰西就坐在这个椭圆里最显眼的地方,不是因为这个位置,而是人本身。
叶礼和简默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那么一副要死不活的慵懒状,衣服搭在边上,衬衣的扣子开了三颗,袖口随意地卷了几层,露出劲健的小臂,握着酒杯的左手无名指上没有任何意义上的环状物体。仰头喝酒时候,最是妖孽,周围的女人似乎都有意无意地瞟向他滚动地喉线,狠不得自己就是那杯被他果入腹中的褐色酒精。
简默走过去,坐上顾辰西边上的位置,脸色平静地拿起那个空酒杯闻了闻,冲叶礼挑眉,好家伙,extra级的干邑。
“这么晚了一个人喝什么闷酒”叶礼悠哉地坐下,一派气定神闲,好似完全不受周围音效的影响。
顾辰西抬头看过来,这个男人现在是顺风顺水,定力十足,老婆都被他从国外骗回来了,时不时地就要陪着去奥地利听一场交响乐,逛到巴黎去听一出歌剧。他这样的,当然不会晚上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喝闷酒了,顾辰西哼哼一声,内心是羡慕嫉妒恨,连上却一脸不屑。
简默在边上咳嗽了一声,示意服务生拿酒过来,转头的时候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进来的时候,被跟 踪了。”简默转过头来,音乐有点噪,他这话的声音说得也不轻。
顾辰西转头看过去,三个人都同时看到了站在旋转楼梯边的简思尔,这回连叶礼都笑了。顾辰西看了看俩人的表情,简默摊了摊手,表示与自己无关,他这个小堂妹,有时候的确有些让人吃不消。
简思尔看到简默看过来的时候就知道来不及躲了。前段时间刚从英国回来,北京的高干圈里有不少这样的人,回了国暂时没着落,很快就能玩到一块儿去。很多人都听说顾家的小 太 子回来了,今天简思尔约了这圈人一块儿,本来想把顾辰西也叫去,可打了他一天电话都没联系上他,直到晚上才听人说他一个人在sara。一群人全转移了阵地过来,简思尔一进场就看到他了,只是他周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信息,没人敢真的上去跟他搭讪。
这样也好,简思尔直接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旁边几个一样从英国回来的姐妹儿也跟着走了过来。几位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在圈里也都见过不少男人,在国外的时候,没了父母的约束,更是会玩得无所顾及。但今天算第一次见到了什么叫真正的极品太 子 党,那三个人坐在一起,简直把整个场上的雄性动物都弄得灰头土脸。
“哥。”简思尔走到他们跟前,聪明地先叫了声简默,“你们怎么也在这”
那几个女孩儿听着他叫了简默哥哥,惊讶之于才反映过来,谁都知道简家的这一代只有一个男丁,看来今天真是运气好得不得了,估计要是让她们再知道了叶老大的身份,直接就可以high翻了。这些人也都是见惯了场面的自来熟,不用简思尔多介绍就个个地围坐了进去,顾辰西眼都不抬一下,给自己又倒了一杯,低头的时候脖子里什么东西从领口处滑了出来。
“呦,这是什么呀”做得离他最近的姑娘直接伸手过去想看看。
顾辰西本能地就把她的手给挡开了,低头看的时候才发现那玉锁跑到了外面。
“顾少,这是玉吧男人还挂玉呀!”对面的姑娘娇笑着说。
两个女孩的话把边上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简思尔见过那玉锁,还是在刚去英国的时候。有一次,顾辰西突然跑去英国中部的一个小镇报名参加了一个极限挑战赛。起先大家谁都没在意,他一向喜欢运动,在她还没去英国的那半年里,他就参加了学校的三个极限运动俱乐部,她到英国的时候,在华人的留学生圈里就已经可以经常听到“顾”这个名字了,他的帆船、攀岩和潜水的成绩都很不错。
直到后来学校收到了一份正式文件才发现,他报名参加的这个极限运动比赛,竟然还要签定生死状,每年这个比赛举行的时候都会有人死亡。简思尔心里隐约知道他那时候为什么突然疯狂迷恋上了极限运动,可却还是极力阻止他,最终却只能缠着跟他一起去了那个叫做南普尔顿的小城。
比赛结束的时候他已经伤痕累累,成绩倒相当不错,看起来人还很兴奋,可到了后半夜就开始高烧昏迷。就是在那个晚上,她看到了他挂在脖子上的这个玉锁,即使在半昏迷的状态下,他也没让她碰过那个玉锁,一直拽在xiong前,口里不停地低喃着另一个人的名字,难受得扭动身体。她相信他那时候的一切行为都是无意识的,可就是这样才最是残忍。这些年这个玉锁他从来不离身,每次都挂在衣服里面,无论外面穿得再光鲜,他却永远把那个最贴近心口的位置留给了那把玉锁。
“男人挂玉,那叫温润如玉!”说是都是外国留学回来的abc,骨子里倒个个对挂玉的男人兴趣颇浓,“红楼里不就有个贾宝玉嘛”
说完,又是一阵笑,本来这样的场面是见惯了的,只是今天的顾辰西却脸色微变,没那份调笑的心思。叶礼在一边看得分明,心里暗踌着这小子别真发作了,还得给他收拾。那头简默已经让人签了单,直接站了起来。
几个姑娘都没反映过来,简思尔脸上更是讪讪的有些挂不住。都说这简家的二公子最是翻脸不认人的,刚刚还玩得好好的,怎么这会就不给好脸了呢。
从sara出来的时候顾辰西的脸色依然不好看,简默看着暗乐,逗了他一句:“怎么,小夏楠长大了比以前更难对付了”
顾辰西看了他一眼,撇过头去却只说了四个字:“她不理我。”
那哀怨的口气把旁边两个人都弄得愣了一下,随即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西子。”叶礼拍了他拍的肩膀,“她人都来北京了,你怕什么”
到底是叶老大,一句话醍醐灌顶,只要把夏楠拖这,要怎么着还不得他决定!顾辰西想着,眼都亮起来了。
“我说,你那眼睛里放得都是绿光了啊!小夏楠可得当心你这头大野狼!”简默一脸认真的警告,他没有弟弟,就连个堂弟表弟都没有,所以在他心里西子就跟他亲弟弟没区别。
顾辰西不理会这些,嘴角却终于有了点笑意。
第二天,夏楠接到大赛主办方的通知,说是比赛圆满成功,为了答谢地方上各个文化教育单位的支持,特地安排了赛后的一些活动,如果不是特殊情况,希望不要请假。
夏楠不是傻子,当然能猜到这是怎么回事,但如果直接拒绝显然很不礼貌,她考虑了半天,给周生生打了个电话。这几年她只和生生还有联系,她大学毕业就留校做了辅导员,这个工作挺适合她,环境也比较单纯。
生生接了她的电话又意外又高兴,她怎么都没想到夏楠会来北京,俩人马上约了见面。夏楠把三个孩子暂时拜托给小赵,请了半天假出去。两个人多年未见,见到的时候拉着手又叫又跳,然后却把对方抱住,一抱就抱了好久,年少时一块儿玩闹的场景一一在心头闪过,那种滋味实在无法形容。
找了个地方坐下,夏楠才把这次的事儿跟生生讲了。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生生是个粗线条的姑娘,但往往会很有全局观念地把握住大方向。
“你觉得他想干吗”周生生反问了一句,却没等夏楠回答,“我看他就是想把你给逮着了,抓家里去关起来!”
生生凭着她两年的大学辅导员资历把这事给夏楠分析了一把,夏楠听了半天,觉得还是早点离开北京的好。
只是离开北京之前,她还是想去一个地方八宝山。
这里还是和六年前一样,冬青和黄杨,常青常绿,只是墓碑变成了三块,夏楠有些矫情地想,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最疼爱她的三个男人都在这里了,爷爷、爸爸、哥哥。她曾一度觉得,为什么老天爷还要把她留下,在这个世界上她几乎一无所有。如果不是妈妈,她想也许六年前她选择的就不仅仅只是离开北京而已。
她犹记得大概是刚上小学的时候,那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她却在一个暑假里迷上了看武侠片,好象终于找到了她从小以来一直寻找的理想扶弱凌强、打抱不平,彻底成为了一个小祸头子。
有一次在学校里把一个欺负女同学的男同学关进了女厕所,闹得那个臭小子哭到神经衰弱,老师气得一个电话打到她家里,不知道为什么爷爷和爸爸都赶来了,但还是哥哥最快,因为他正在同一个学校的高年级上学。于是,那个下午,爷爷、爸爸、哥哥一起在老师办公室里接受“教育”,而她却被罚站在老师办公室门外,没事人似的跟过往的同学说“我爷爷、爸爸、哥哥都在张老师办公室里”,好象这事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夏楠想到这里,朝着墓碑上的照片无声地微笑,他们好象也在笑着看她,抬头望天,万里无云,这是在小学作文课上学到的第一个成语,原来真的,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他们的痕迹。
晚上回到酒店,她就给老夏校长打了电话,准备明天就回去。校长在电话里告诉她,她妈妈一切都好,少年宫的莫老师也很不错,孩子们说他什么都会,都很喜欢他。夏楠知道校长的心思,难得回一趟北京,他希望她把这几年的念想都还了,多点时间看看自己的家乡,可这个地方,这个叫北京的地方,真的还有值得她留恋的地方吗
夏楠在这一刻终于明白,北京,故都的秋,儿时的老槐,她也许怎么都回不去了。
第三十七章冬天来了
夏楠离开北京的时候,只在机场给周生生和小赵打了电话。等到顾辰西知道,飞机已经起飞了半个多钟头。
简默正坐在顾辰西的办公室里,带着执行秘书准备跟他谈谈最近一个case在法务上的一些问题,却见他接了一个电话脸就黑了一半。那表情让简默想到小的时候在大院里,每次夏楠来招惹他们,顾辰西就会像被踩到了尾巴似的炸毛的样子。
正好顾辰西的秘书敲门进来送一份文件,看了看自家boss的脸,又看看简默,这个被顾辰西从纽约排行第二的会计事务所撬过来的美国妞显然有些不接地气,一脸茫然。
“嗨,快给你老板来杯镇静剂。”简默给了她一个微笑。
两个多小时后,夏楠从浦东机场出来,带着三个孩子坐上机场大巴。转车回到小镇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最后一节活动课的时间了,孩子们回到自己班里,便唧唧喳喳地和班里的孩子融在了一起。夏楠跟办公室的老师招呼了几句,去了校长办公室。
走进校长室的时候,看到里面除了校长,还坐着一个人。看到他的时候,夏楠免不了有些惊讶,那人到一脸自然,脸上挂着浅笑,也许已经习惯了别人第一次看到他时惊讶的神情。怎么说呢,这个人很不一样,很漂亮,很不一样的漂亮,夏楠知道说一个男人漂亮,并不是什么好听的恭维话,但除了漂亮她也实在不知道用什么词来评价眼前的这个人。
夏楠看人的时候习惯先看眼睛,他有双干净而骄傲的眼睛,不像记忆里的那双晶亮的眼眸般傲慢,他的骄傲也有些与众不同,好象并不让人难堪,只是在告诉别人他想一个人呆着,很安静很和煦的样子。后来夏楠才知道这种不一样的原因,原来是因为他有着四分之一的外国血统,让他看起来漂亮得辨不出年龄。
校长给他们介绍,他叫莫川,是少年宫这个学期来的志愿者辅导员,夏楠不在的时候,学校的课外兴趣班一直由他在代课,夏楠很想说几句表示感谢,却发现这位漂亮的莫老师只是微微朝她笑了笑,便不再有多余的表情。
晚上把妈妈从老校长家里接回来,夏楠这才觉得自己是那么想念妈妈,即使她絮絮叨叨地在她面前说这说那,她都不理她,她却还是有些兴奋地什么都说给她听,当然她没有提起有关于顾辰西的任何一个字。
后面的几天,夏楠又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给孩子们上课外兴趣班,夏楠发现,孩子们的确很喜欢新来的莫老师,总喜欢围着他。虽然她不知道这个看起来穿着精细,长相漂亮明显生活优渥的男人,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小镇上做课外辅导员,但他的到来,的确给孩子们带来了快乐。
他对孩子比对她要热情得多,莫川的中文发音很标准,虽然语速比较慢,似乎总在考虑下一句话该用什么词,但总体来说相当流利。孩子们要他做什么他都会很乐意去做,大多数情况下他好象什么都会,甚至会用木头给一个低年级的调皮小子坐小板凳,即使碰到实在不会做的,他也会反过来认真地请教孩子们。这让大家都感觉很新鲜,而且还是这么个异常漂亮的老师,有哪个孩子会不喜欢呢没过多久,甚至有个五年级的小女孩在作文里写到,自己的愿望是长大了给莫老师做新娘。
夏楠到了很后面才知道,原来莫川的眼睛是看不出事物的色彩的,即使那是一双那么漂亮的眼睛,白天的时候他的世界是一片黑白,而且很难看清远距离的东西,而到了晚上,则会完全漆黑。如果不是后来有人告诉她,只是在边上观察莫川的言行动作,根本看不出他和正常人有什么两样。后来有一次两人谈到第一次在校长室见面的场景,那时候夏楠和他已经能聊得比较自然了,莫川告诉她,那天之所以没有跟她多交流,是因为他感觉到那天的她整个人都是灰色的。听了他的话,夏楠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来不管你穿了什么样的衣服,心里的颜色总是掩饰不了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了莫川的与众不同,好象这样一来,两人的交流和工作反而没了障碍,这让夏楠想起很久以前在书上看到的一句话,虽然这么说可能很不礼貌,但她真的第一次体会到,原来身的残疾和心的残疾是一样的,这一刻让她觉得原来世上的不幸并非只有自己。
到十二月的时候,小夏老师和小莫老师的课已经配合得相当默契,更让夏楠庆幸的是,最近一次体检,妈妈的状况都很良好。医生只说要妈妈多吃鱼,这对她的病情稳定会有好处,那个下午夏楠从医院走出来,心情变得异常的好。也就是在那个下午,这个南方的三年不下雪的水乡小镇突然飘起了雪花,夏楠轻轻地扬起脸,那轻微而冰凉的触感,让她真切的感受,原来,冬天来了。
十二月初的雪,在南方是不多见的,一般都得到一月左右,夏楠到这个小镇已经六年了,却只见过两次下雪的场景,而且即使下得再大也很难像北方的雪那样积起来。有一次,是半夜开始下的雪,夏楠早上起来看到窗户上都积了起来,七点多去上班的时候,踩在地上还会有脚印,让她这个从小生在北方的人,油然而生地有了一股莫名的亲切感。可到了中午自由活动的时候,和孩子们一起走到cāo场,雪却早就被阳光融化了,只听到排水沟里雪水下漏的声音,房檐上偶尔水珠滴落的声音。
南方的雪真的和北方不同,北方人是很吃不消南方的冷的,即使温度没有北方低,但那种yin冷似乎是要渗到骨子里关节里的,就连这雪都比北方粘稠。夏楠拿着报告单,没有带伞,却因为高兴,也没觉得那么冷了,呵着气,把羽绒服的帽子翻起来戴上,和路上的很多行人一样,匆匆地赶回学校。
刚一走进办公室,就有个历史组的老教师走进来,看到夏楠就问她,刚才有个人来找你,找到了吗
夏楠有些疑惑,就问是谁来找她。那个教历史的老太太推了推眼睛说:“一个年轻小伙,只拎了个包,走进来的时候头发上都是雪,长得倒挺高挺有型。”
夏楠没想到,这个快退休的老太太居然还知道“有型”这个词,笑了笑,老太太告诉她,好象有老师看他找得急就把夏楠住的教工宿舍地址给了他,他可能去她家找她了。
正是下班的时候,夏楠收拾了东西,就准备回家了,穿过cāo场的时候好象还想了想那会是谁,过了食堂买了晚饭,就没再想了。
因为下雪,路上的人都走得很急,走进教工宿舍区,已经快六点了,下班的老师有的在停自行车,互相打了声招呼就往自己家的单元走。刚走到门洞口,就看到一个人,很高的个子,裹了件黑色的羽绒服,在这种老式住宅楼的门洞口来回地一边搓手一边小跑,显得滑稽而不协调。
夏楠站在原地看着他,顾辰西像是感应到了她的目光,停了脚步转过头来,看到她时眼睛亮了亮,却突然又恼怒了起来:“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两个人站在雪地里,雪还在下,路边的路灯一盏盏地亮起来。夏楠想,这个人好象总是习惯于那么理直气壮地出现在她面前,带着不满和只有他身上才有的热度。
第三十八章雪留客
夏楠走过去,站定在顾辰西面前,她的右手拿着从食堂里买回来的晚饭,饭菜的热度从铁皮饭盒里传出来,隔着手套温暖着她的掌心,她只得伸起她的左手,想去拿掉沾在他鼻梁上的一片雪花,可还没等她的手伸过去,雪花就已经融化了,夏楠的手僵在半空,看着他,突然无声地笑起来。
顾辰西跟着夏楠走进她二楼的家,夏楠一边在门边换鞋开灯,一边叫着“妈妈”,就像从前他送她回家的时候,她总是在家门口就开始叫“妈妈”。夏楠没招呼跟在她身后的顾辰西,径直跑进房间,妈妈正坐在轮椅上,看着窗外的雪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很安静。夏楠蹲到妈妈身边笑着又叫了一声,尤幸之转过头来,看的却不是夏楠,而是站在房门边的顾辰西。
夏楠把妈妈的轮椅推出去,一直推到吃饭的圆桌边上,然后把从食堂买来的饭菜一样样摆好,拿出一个勺子放到尤幸之手里。顾辰西在边上看着一切,当他调查到夏楠的着落的时候,他就知道尤幸之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可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个“不好”竟是这般光景。
在他的印象里,尤幸之一直是一个很温婉的女人,不同与自己的母亲,她虽然也会管教夏楠,却从来不真的去约束她的个性。顾辰西记得她是南方人,说话也总是很温和,他记得小的时候一到夏天,她就会煮一锅绿豆汤给他们这几个在大院里疯玩的孩子消暑。可如今,这个温婉的女人却这样坐在轮椅上,神情痴呆,就连用勺子吃饭都需要女儿的帮助。
这天晚上,夏楠只打了两个人的饭,直到她们吃完,顾辰西才意识到在这个下雪的晚上,自己不仅受了一下午的冻,可能还得挨一晚上的饿。他在夏楠身后跟进跟出,最后只得到夏楠扔过来的一包筒面,他自己在冰箱里翻到了两个蛋,那个时候已经晚上八点钟了,他只在中午的飞机上吃过一个简餐。
顾辰西吃面的时候,夏楠坐在他的对面,把电视机打开,音量调到尽可能低,眼睛还不时朝尤幸之的房间看看,不想吵到她妈妈睡觉。
“吃完你就走吧,我明天七点就得上班。”夏楠的眼睛一直看着电视,说得话倒很清楚。
顾辰西吸了一大口面,再喝了一大口汤,才抬头看了眼夏楠正在看的电视剧:“我没地方去。”
“酒店、宾馆、招待所,实在不行,旁边的景区入口处就有私人旅馆。”夏楠想也没想就报出了一串,这个小镇位于上海和杭州之间,典型的江南水乡,近几年经政府开发,已经是不错的旅游小镇了,相映的酒店服务行业也正在兴起。
顾辰西点了点头,好象在考虑她的建议,吃了几口面才又认真地说:“不如我住你这,你这什么标准我付房租。”
夏楠终于转过头来看他,面无表情却信息丰富。
这个饥寒交迫的下雪的晚上,顾辰西最终睡在了夏楠睡了六年的床上,夏楠则睡到了隔壁妈妈的房间里。
第二天六点二十分,夏楠准时起床,烧水烧早饭,这次她把顾辰西的也烧了进去,做完这一切,她再帮妈妈起床、洗漱,跟妈妈一起吃了早饭。准备出门的时候,已经六点五十分了,她把妈妈推到客厅里,打开电视给她放着,妈妈喜欢听中央台的早新闻。走过自己房间的时候,停了停,最终还是没有去敲他的门。
顾辰西醒来的时候已经八点四十了,他睁看眼睛,一时间有些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头顶上的天花板有两块很大的墙灰脱落的痕迹,房间很小,除了一张单人床,只有一个衣柜和一张书桌。他慢慢反映过来自己这是在哪,几乎是立刻的,翻了个身,把脸埋进了枕头和被子里,深吸了好几口气,终于确定这是在夏楠的房间,这床上满满的都是夏楠的味道。
坐起身来的时候,心情莫名的好,很快地穿好衣服,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还在床边上站着看了好一会,觉得自己把床收拾得很满意,才抬脚走出房门。
尤幸之还在客厅里看电视,顾辰西看了看屏幕,是广告,想了想,走过去帮她调台,摁一个频道他就看一下她的脸,她一直呆呆地看着电视,时而会转一转头看窗外,直到摁到一个儿童节目,她的眼睛才好象突然有了点神采。顾辰西这才放下了遥控器,去洗手间洗漱,里面的三个热水瓶都是满的,顾辰西记得昨天晚上他洗完的时候,这三个瓶子都已经空了。这三个装满热水的瓶子让他突然变得有点兴奋,索性脱了衣服洗了个澡,其实昨天晚上他就想洗了,只是昨天那种情况,夏楠能留下他已经不错了,他哪敢再提别的什么要求。
洗了澡吃了早饭,一下子神清气爽,重新走回夏楠的房间,走到窗口的书桌边。在英国的四年里他有时候会想,怎么他和夏楠从来都没有一起拍一张照,可以让他放在书桌上,或者夹在皮夹里,当有人问起的时候,他也能有机会说起她,叫她的名字。可事实上,他们什么都没有留,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习惯性地去摸xiong口的玉锁,很多个晚上,他都是靠着它才能确定夏楠真的在他的生命里存在过,那么夏楠呢她靠什么她也会想起他吗
顾辰西有点自嘲地笑了笑,眼睛看向窗外,雪还在下,地上已经积了很厚的一层。他随意地翻开书桌上放在最上面的一本书,打开的时候却惊然发现一样东西夹在里面,让他嘴角的笑意不经意间慢慢扩大。
他小心地合上书,摆出好象他从来没有看过的样子,然后却迫不及待地走出房门,临出门前跑到尤幸之边上。
“阿姨,我去接夏楠回来。”
他不知道夏楠把伞放那儿了,只得套上羽绒服的帽子,往夏楠的学校走,天气很冷,他却很兴奋。快到校门口的时候已经听到中午放学的铃声了,他加快了脚步,却在校门不远处停了下来。
夏楠提着午饭的盒子,因为要多买半斤米饭,她今天带得盒子有些大,显得不那么方便。出来的时候正好碰到莫川撑着伞走在cāo场上,夏楠叫了他一声,莫川寻着声音转过头来,看到是她,撑着伞走过来,走到她面前的时候,才对她笑了笑问:“要不要帮忙”
于是莫川撑着伞送她出校门,夏楠发现自己好象从来没有真的去把莫川和不方便之类的词联系起来,总是不自觉地就把他当成了正常人,像现在,她就在获得他的帮助。
夏楠在校门口看到了站在雪地里的顾辰西,那样的距离莫川显然没有注意到他,笑着和夏楠道了别便转身走回学校。
“他是谁”顾辰西皱着眉问夏楠,手却接过了原本在她手上的笨重饭盒。
“你怎么不打伞”夏楠没去理她,撑起手上的伞,遮住两个人的头顶,结果又被他给拿了过去,只是扇面却一直偏在她这边。
两个人默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谁都没回答对方的问题,夏楠突然打破沉默:“你什么时候走”
顾辰西听了,转头来看她,脚步也停了下来:“下雪了,飞机不飞了。”
夏楠听了愣了愣,眉头微微一皱,重新抬起脚,没再问下去。心里却想着,这雪什么时候能停。
夏楠不知道,那是2007年末,那一年,南方的雪注定不会停。
第三十九章那一年的雪
雪断断续续地下个没停,这在南方实在罕见,不要说夏楠有些难以置信,就连在这个镇上住了一辈子的老人都没见过这样下雪的场景,新闻里在播报着南方的雪情,渐渐的“雪灾”这个词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那时已经是2008年了。
夏楠没想到,顾辰西竟然留在这里度过了一整个元旦。而且她还发现,这个人的适应能力堪比蟑螂,才多久的时间,整个教工宿舍区里的老人小孩几乎都快认识他了,她们学校的老师就更不用说了。他时不时地就会跑去学校找她,顺便就帮着把学校办公室的电脑给修好了,还给学校公开课教室的投影设备换了灯泡,帮教务主任陈老师的电瓶车修了电瓶……夏楠有时候都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个满手机油的男人,会是她印象里的那个顾辰西。
“怎么没想到我这么能干吧”顾辰西一脸笑容,站在学校食堂旁的露天水龙头边洗手,说话的时候嘴里冒出白气,雪后的阳光下好象有流彩从他指间流过,“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拆拆装装的东西都难不倒我。”
夏楠看他得意的样子,伸手接了点水,没好气地往他脸上弹了弹,顾辰西却一点不在意,只朝着她笑。
吃过午饭,孩子们的活动课结束了,铃声一响,cāo场上的孩子都朝着自己的教室跑去,一下子像小回笼一般,夏楠和顾辰西走在cāo场上,把这一切看在眼里,都不自觉地笑起来。
不多久,老师上课的声音,孩子回答问题的声音,还有琅琅读书的声音,一一传来。空旷的cāo场上,白雪覆盖,却是个难得的晴朗天气,花坛里有几株腊梅正悄然开放。两个人默默地走着,肩并肩,脚踩在雪地里,发出“噶吱噶吱”的声响,像是最美妙的音乐。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走到教学楼下面的时候,听到一个男老师很激情地在范读毛主席的沁园春.雪,两个人都停下了脚步,抬眼看了看对方,不知道对方想的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北国的雪啊,夏楠抬起头来望天,好象是在自言自语地说。
“我看过一篇文章,写的就是南方的雪和北方的雪的不同,哦,对了,是鲁迅写的,我是在这里的学校图书馆里看到的。我还记得他说北方的雪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是不是写得很好”
夏楠转头看向顾辰西,脸上挂着孩子般的笑容,干净明媚,让顾辰西有一瞬间的恍惚,好象眼前的夏楠突然又回到了十八岁的时候。
夏楠没等他反映过来就已经又把头转了回去,继续往前走,顾辰西跟在她后面,走到一个花坛边,夏楠拍了拍花坛瓷砖上的雪,坐了上去,看顾辰西还站着,就伸手把他也拉了下来,坐在她边上。
“你知道吗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完全像个白痴。”
夏楠笑着说,好象他们真的是老朋友,是那种电影里,默默谈起往事的镜头给人的感觉。顾辰西没有答话,只是转过头去看着她,这是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跟他说起过去这六年的事情。除了那个在北京的晚上,之后他再也没问起过她什么,来到这里后,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这个小镇感染了,就像这南方的雪,他怕他伸手一碰什么都化了。她不说他不问,她说了,他却是很想听,听她说起这些年他不知道的夏楠。
“高中毕业,没有参加高考,有一张在这个小镇上没几个人认识的雅思成绩,会弹一点钢琴,但没有到十级的水平,会下一些棋,但从来没有章法……那个时候的我,仅此而已。没有学历,没有教师资格证,甚至没有普通话证书。”
夏楠说到这里干笑了一下,看了一眼顾辰西,好象在说,你应该不知道这些是什么吧
“可那时候的我,满脑子都是不甘心的想法,那种感觉好象如果不让我把一切仇恨都回报给我假想中的仇人,那么就立刻把我点着了爆炸吧!我当时连做梦都在问老天爷,为什么会这样。你也许永远不会明白那种感觉。”
夏楠说,她记得那个夏天的晚上雷声很响,雨水滂沱,她在北京生活了十多年都没见过那么大的雨,几乎是一夜之间,好象世界都被颠覆了。他们告诉她,她爸爸在看守所里畏罪自杀,哥哥被找到时已经面目难辨,妈妈尖叫着被人拖走。她就站在车祸现场,雨还在下,大得看不见一米之外的东西,胃里却是翻江倒海,只得扶着高速护栏吐,吐到浑身无力,雨水却无情地把这一切都浇透,交警连基本的地面刹车痕迹都检测不到。她不知道该怪谁,这一切让她觉得不是这个世界抛弃了她,而是她将要抛弃整个世界。
她说这些的时候嘴角一直带着一抹笑,像是嘲讽又像是无奈,甚至还带着些沧桑般的冷漠。顾辰西却怎么都笑不出来,他不知道那个十八岁的夏楠,后来是怎么学会了放下骄傲,去接受别人的帮助,又是怎么学会了放下仇恨,去学着释然。一个人,带着抑郁痴呆的母亲,在一个陌生的小城镇里,学会洗衣、学会做饭、学会让自己生存下去的一切本领。
她看似被磨平了所有的棱角,可她心里的倔强和骄傲却在无形地滋长,比之之前更加地不容轻视。
“雪已经停了,你什么时候走”夏楠突然转过头来问顾辰西,脸上的笑意不减。
“我不会走。”他也看着她,没有任何一点玩笑的意思,好象在说这一点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夏楠没有回避,直直地和他对望,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你走吧!”
顾辰西跟她对视着,突然转过头,站了起来,再回头去看她,笑了笑说:“夏楠,我不会走,除非你跟我一起走。”
阳光很好,雪光把整个世界都照得通明,这个记忆里的男孩,如今依然站在她的面前,看她的眼神灼热而犀利,好象真的要把她看透似的。直到一个不速之客的声音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气氛。
“夏楠”莫川朝她走过来,好象完全没有感觉到边上还有另外一个人。
“莫老师。”夏楠站起来跟他打招呼,她很意外那样的距离,莫川能够看到她。
“真的是你在这里啊我闻到你的味道了。”莫川走近,笑着对夏楠说,“这几天我感冒了,原本以为是我的鼻子出问题了呢。”
夏楠听了他的话,笑出了声,想,你的鼻子的确出问题了,怎么就没闻出还有另外一个人在。
顾辰西在边上看着两人旁若无人地聊了几句,然后那个叫莫川的男人才离开。什么叫“我闻到你的味道了”,这个家伙,眼睛看不清,就把自己的鼻子放出来乱闻!还真把自己当狗了啊!分明是故意当没看到他。
夏楠看着莫川离开,回头的时候正好看见某张拉长的臭脸,也不多说什么,抿嘴笑了笑,拿胳膊去撞了一下他的胳膊。
“走吧!好象又要下雪了。”
“恩,下雪了,飞机又飞不了了。”
夏楠顿了顿脚步,看了他一眼,好象在做什么无声的警告,才又和他并肩走向校门,只是某人很无所谓地耸了耸间,那赖皮的样子依然如故。
第四十章如果可以,就此放过
有人赖着不走,晚上七点半就准时收看中央台的天气预报,看到气象地图上南方大部分地区被一朵朵小雪花覆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转过头却硬是很严肃地皱起眉来,指着夏楠家里二十一寸电视机的屏幕,朝正在吃饭的母女俩嚷嚷。
“你看你看,又下雪,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我想走也走不了啊。”
那眼神真的表演得很逼真,好象他是真的万般无奈,尤幸之已经习惯了家里多了一个人,抬起头来看了看他,像是听懂了又像只是无意识的。夏楠却连头都没抬,夹了一筷菜,放到妈妈的勺子上,咕哝了一句:“我让莫老师帮我问过了,虽然航班不多,但是浦东机场和萧山机场都有班机到北京。”
顾辰西愣了愣,又是那个狗男人,他怎么什么都管
“可是新闻里说了,要是不是很紧急,还是不要外出了。机场不也把航班削减了么。”
夏楠想,哼,你当然不急,占了别人的房间倒像是天经地义!表面上却还是继续平静地吃自己碗里的饭。
直到整顿饭吃完夏楠都没有再说话,顾辰西偷偷地观察她的神色,她一放下碗筷,他就很主动地收拾饭桌去刷碗。夏楠自顾自地推着妈妈坐到边上看电视,眼角余光瞥到他正好拿着碗筷走进厨房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扯了扯。
她知道,这一刻心里升起的这种奇异感觉,有一种久违的类似温暖的心动,有那么一瞬间好象那颗沉重的心脏突然变得轻松,可也是只是那么一瞬。
她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已经不是六年前的那个男孩了,即使此刻的他围着围裙,不太熟练地拿着清洁布站在水池边,今天晚上他会睡在一张长度不足一米八的小木板床上,可是,这一切都不会影响,他是顾辰西。
牛津商学院的终生荣誉学员,两年时间他的私人团队参与的金融case足以刷新一个历史记录,财富增长的速度已经不能证明这个男人创造的奇迹,美国商业部单独落档,就这个团队进行个案研究。
这是夏楠在学校办公室的电脑上搜到的内容,很奇怪,她看到这一切的时候好象并没有自己原本以为的那样意外。六年前,他们曾经就是带着这样的梦想年少而勇敢,只是,她不经意地掉了队,而他却一直在前行。
那不是代表财富的数字,不是一点骄傲就能释然的距离,而是六年完全不同的生活,是从内到外的错过了交点的两条分叉线。一声叹息或者一种无奈,都无法表达心里那种奇特的空洞而又欣慰的感觉,至少,成长并没有带走所有。
那天晚上,到了很晚夏楠都没有睡着,边上是妈妈熟睡的呼吸,她好象突然回到了很小的时候,轻轻地把头靠到妈妈的怀里,想要汲取一些温度,却还是怎么都睡不沉。半夜披了衣服起来喝水,拿着水杯站在窗户边,月亮很亮,清冷地洒进来,她呆呆地站着,任思绪飘转。
“在看什么”
顾辰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身后,抬起头跟着她的角度往窗外看。夏楠被突然的声音惊醒,本能地想转过身来,却被他制止了,他的手沿着她的手臂从肩膀滑到她的腰侧,然后轻易地就把她连带着披着的衣服整个人从背后裹进自己的怀里。她的身子因为在夜里站了很久而显得有些僵冷,背后传来的温度,却渐渐地让这具身体找回了柔软的温度,她突然惊慌起来,想把他的手掰开。
“别动。”他亲亲她的鬓角,隔着发丝,夏楠依然能感受到那唇上的温度,他整个人都像还沾着被窝里的热气,暖暖的温柔,“让我抱抱,夏楠。”
顾辰西把头搁在她的肩膀上,夏楠突然有些恼恨自己怎么就半夜起来喝水,可心底深处却又好象有个声音,让她清晰地感觉到两人身体相嵌的弧度,没有缝隙,又恰恰刚好。上一次的拥抱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曾经清涩的他们,勇敢的以为只要抬一抬手就能摘到眼前的幸福,却不曾想一个拥抱就让他们跨越了最想陪伴的时节。
自以为的释然,伪装起来的坚强,却因为一个拥抱,而在缓缓地瓦解,夏楠突然明白母亲的怀抱可以给儿时的她最大的温暖,却给不了如今的她放下一切的勇气。只有这个怀抱,她一直在抗拒,只因为早就明白,在这里她又会把自己变会什么都不再顾及的样子。
她的眼泪来得无声却汹涌,记忆里上一次这样的流泪好象只是因为一次无端的误会,那时的泪可以流得肆无忌惮,因为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委屈,而如今就算流泪也变成了奢侈。
顾辰西环着她转了一圈,与她面对面,月光下的她,睫毛上已经濡湿一片,却咬着下唇不愿意承认自己在他怀里哭泣,谁说她不是他的那个小夏楠无论过去多久,依然倔强得不愿意低一次头。
“顾辰西……你放过我吧!”
吻就在唇边,话却已经出口。
“我为什么要放过你”他用箍紧的双臂质问她,“你又凭什么让我放过你夏楠,这是你欠我的!”
“我欠你的我欠你的!那是谁欠我的”夏楠觉得自己已经快撑到底线了,揪住他身前的衣服,抬起头来用一种愤恨的目光看向他。
那种愤恨,好象积郁了多年,无人理会也无处发泄,他是她所有情绪唯一可以宣泄的出口,她像突然变回了一头小兽,在他身上扑打,似乎把他当成了没有痛感的沙袋,甚至用牙齿咬他的肩膀,他却怎么都不肯放开,只把她死扣在自己的xiong前。
“你滚!你丫给我滚回北京去!听到没!你听到没有!我不要看到你,我永远都不要见到你!”夏楠说完这句话,就像用完了身上所有的力气,要不是顾辰西一直抱着她,她一定就直接摊倒在地上了。
“你不想见到我恩”夏楠听到他的声音还在自己的耳畔,却像隔了一层水幕,闷闷地,“这几天来,你说了几次要我走了夏楠,你的心怎么这么狠”
“对,对对……”夏楠无力地点头,喘气,却被迫地靠在他的怀里,“我就是狠心,我就是不想见你。”
“那你干吗把那个书签一直夹在你的书里”
顾辰西的话脱口而出,却像是最后的筹码,可以证明自己的一切情感和六年的执念并不是一相情愿。
夏楠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却已经真的没力气再去和他辩解,这成了她无力的睡过去前,听到的最后一个质问。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身边没有任何人,她惊醒般从床上坐起来,赤着脚就跑去客厅,妈妈坐在轮椅上看早新闻,她接连跑进厨房又跑去洗手间,心里突然空得什么都不剩。最终却重新走回自己的房间,曲起腿坐进床里,把脸埋进双手,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坐了多久,身上已经没了感觉,突然听到客厅里一声巨大的撞击声,她呆愣地抬起头来,才突然意识到什么可怕的事情,赶紧奔出去,却看到妈妈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轮椅在一边侧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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